没有自己的团,就意味着不可能有长时间系统性的排练,而基于国内乐团的当前水平,还不可能象样地演奏马勒,只能从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等慢慢打好基础。林先生没有自己的团,精简但精通曲目,有点像霍伦斯坦或小克莱伯。只不过在音乐圣地和开明的西方,音乐总监一职是由乐团乐师选举产生,因此克莱伯才如此炙手可热。两岸三地,通常是由行政任命。林先生所遭受的,是与他的付出和资历水平不成比例的待遇。人们曲解的,则是林先生的一片苦心和良心。
“国内的音乐环境不好,”他说道,矛头首先直至音乐学院:“那些教授,只顾眼前利益,把学生朝比赛型培养,一批批地送出去比赛。如果有人得了奖,等于鸡犬升天,自己有了名声,收的学费也水涨船高。这是不对的。埃奈斯库是真正的大师,身兼评论家,作曲家,独奏家和哲学家。我从他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演奏高级音乐。所谓高级音乐,绝不仅仅是技巧,技巧只是为音乐服务,不能喧宾夺主。高级音乐就是建立在全面的修养之上。埃奈斯库上课时,会从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中随意抽出几个小节,然后问你,这几个小节是从贝多芬的其他什么作品中而来的,答案可能是奏鸣曲,四重奏,交响曲,无所不有。这就要求学生饱览作曲家所有作品。还有就是艺术想象力。想象力是建立在艺术素养和学识之上。要博览群书,懂得欣赏绘画,雕塑,文学,戏剧等等,一切文化的内容。只有这样,你才能有想象的空间,揣测作曲家的意图。海菲茨,梅纽因,奥伊斯特拉赫,他们才是称得上独奏家。现在懂得高级音乐的,真是少只又少。”
林先生话锋一转,从独奏讲到了乐团:“99年底,我曾写信给李岚清,请他带转给第三代中央最高领导人。我说40多年前,我应周总理邀请,来指挥中央广播交响乐团,水平很差。40年后,我再来指挥,还是那个水平。中国作为泱泱大国,怎就没有一个像样的交响乐团呢?去信后短短半年不到,中国爱乐就成立了,也许是个巧合。乐团的成员一半来自广播交响,一半来自中国交响。这两个乐团我都指挥过,但我偏偏从未接到过中国爱乐的邀请。中国爱乐此次世界巡演,德国《明镜周刊》(Spiegel)评价为“暴发户似的乐队”,而美国纽约时报索性就对乐团大张旗鼓的纽约首演不予评论。普列特涅夫在与中国爱乐合作后,对我说就好像在一条空荡荡的大船体内演出,言下之意是声音浑浊不堪。而且我听说爱乐(可能是中国爱乐,也可能是《爱乐》杂志,因为林先生读过《爱乐》杂志)不让人们写它的不好,这简直是在糟蹋自己。”
林先生此次上海演出本来是定在东方艺术中心的,后来却改到了音乐厅,小型的舞台令大师失望不已。当我告诉他,中国爱乐的音乐总监也就是东方艺术中心的音乐总监时,他若有所思地懂了什么:“国内的指挥,都是good conductor only for good orchestra(只能指挥好团的好指挥),他们去指挥柏林爱乐,没问题。但在一支差团面前,就无从下手,不知所措。我所做的就是“修理”乐团(林太太在一边连忙插话,让林先生不要用修理这个词眼),训练他们,告诉他们什么叫做高级音乐,给他们介绍埃奈斯库的指法和滑音技巧。这次在上海,上交的水平已经比国交好了。乐师们向我抱怨,说他们的薪金太低,平时只能去外地跑堂赚外快。这怎么行。我这么一训练,有了起色,一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马上就白练了。上海是个国际都市,就像是纽约,政府应该加大扶持,乐团应该尽力集资。你们要我来,我很高兴。只要你们要我来,只要我健在,我就会来。我来就是为了提升乐团水平,为国争光,不是为了钱,这里的出场费很少。我在国外能赚的钱多得多。”
作为华侨,代代传承的爱国情操和刚烈本性,到了林先生,已是积聚了三辈心血。青年时,他与辱骂中国人的外国学生打过架;壮年时,不满港英政府的洋奴待遇,愤然离职;暮年时,回归故里,不求闻达与回报,遭到的却是敌意的排斥和深深的误解。林老先生一心想在国内有一个自己的团,亲自调教,带出世界水平,为国人添光。只可惜届入耄耋之年的老人,通过两岸三地有识之士的力荐,虽然仍在努力,眼前的时间和希望,却在越变越渺茫。“我对陈燮阳说,我已经77岁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死掉,趁我现在还健在,你们应当好好地利用我的本领,带出的乐队还是你的,荣誉也是你的。”一席心碎话,也让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