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热线:0754 - 88943210
  • 0

且听风吟——村上春树(完)

防晒油C 发表于 2009-7-16 11:03: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4530 54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社区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河畔 |

x
(1)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
  这是大学时代偶然结识的一位作家对我说的活。但对其含义的真正理解——至少能用以自慰——则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的确,所谓十全十美的文章是不存在的。
  尽管如此,每当我提笔写东西的时候,还是经常陷入绝望的情绪之中。因为我所能够写的范围实在过于狭小。譬如,我或许可以就大象本身写一点什么,但对象的驯化却不知何从写起。
  8年时间里,我总是怀有这样一种无奈的苦闷——8年,8年之久。
  当然,只要我始终保持事事留心的好学态度,即使衰老也算不得什么痛苦。这是就一般情况而言。
  20岁刚过,我就一直尽可能采取这样的生活态度。因此不知多少次被人重创,遭人欺骗,给人误解,同时也经历了许多莫可言喻的体验。各种各样的人赶来向我倾诉,然后浑如过桥一般带着声响从我身上走过,再也不曾返回。这种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缄口不语,绝对不语。如此迎来了我“20年代”的最后一个春秋。
  而现在,我准备一吐为快。
  诚然,难题一个也未得到解决,并且在我倾吐完之后事态怕也依然如故。说到底,写文章并非自我诊疗的手段,充其量不过是自我疗养的一种小小的尝试。
  问题是,直言不讳是件极为困难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讳,直率的言语越是遁入黑暗的深处。
  我无意自我辩解。能够在这里诉说,至少我已尽了现在的我的最大努力。没有任何添枝加叶之处。但我还是这样想:如若进展顺利,或许在几年或十几年之后可以发现解脱了的自己。到那时,大象将会重返平原,而我将用更为美妙的语言,描述这个世界。
  文章的写法,我大多——或者应该说几乎全部——是从哈特费尔德那里学得的。不幸的是,哈特费尔德本人在所有的意义上却是个无可救药的作家。这点一读他的作品即可了然。
  行文诘齿聱牙,情节颠三倒四,立意浮浅稚拙。然而他却是少数几个能以文章为武器进行战斗的非凡作家之一。纵使同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与他同时代的作家相比,我想其战斗姿态恐怕也毫不逊色。遗憾的是,这个哈特费尔德直到最后也未能认清敌手的面目。这也正是所谓的无可救药之处。
  他将这种无可救药的战斗锲而不舍地进行了8年零两个月,然后死了。1938年6月一个晴朗的周日早晨,他右臂抱着希特勒画像,左手拿伞,从纽约摩天大楼的天台上纵身跳下。同他生前一样,死时也没引起怎样的反响。
  我偶然搞到第一本哈特费尔德已经绝版的书,还是在初中3年级——胯间生着奇痒难忍的皮肤病的那年暑假。送给我这本书的叔父,3年后身患肠癌,死的时候被切割得体无完肤,身体的入口和出口插着塑料管,甚是痛苦不堪。最后见面那次,他全身青黑透红,萎缩一团,活像狡黠的猴。
  我共有三个叔父,一个死于上海郊区——战败第三天踩响了自己埋下的地雷。活下来的第三个叔父成了魔术师,在全国各个有温泉的地方巡回表演。
  关于好的文章,哈特费尔德这样写道:
  “从事写文章这一作业,首先要确认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心情愉悦有何不好》1936年)
  于是我一只手拿尺,开始惶惶不安地张望周围的世界。那年大概是肯尼迪总统惨死的那年,距今已有15年之久。这15年里我的确扔掉了很多很多东西。就像发动机出了故障的飞机为减轻重量而甩掉货物、甩掉座椅、最后连可怜的男乘务员也甩掉一样。十五年里我舍弃了一切,身上几乎一无所有。
  至于这样做是否正确,我无从断定。心情变得痛快这点倒是确确实实的。然而每当我想到临终时身上将剩何物,我便觉得格外恐惧。一旦付诸火炬,想必连一截残骨也断难剩下。
  死去的祖母常说,“心情抑郁的人只能做抑郁的梦,要是更加抑郁,连梦都不做的。”
  祖母辞世的夜晚,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伸手把她的眼睑轻轻合拢。与此同时,她79年来所怀有的梦,便如落在人行道上的夏日阵雨一样悄然逝去,了无遗痕了。
  我再说一次文章,最后一次。
  对我来说,写文章是极其痛楚的事。有时一整月都写不出一行,又有时挥笔连写三天三夜,到头来却又全都写得驴唇不对马嘴。
  尽管这样,写文章同时又是一种乐趣。因为较之生之维艰,在这上面寻求意味的确是太轻而易举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大概还不到20岁,当时竟惊愕得一周都说不出话来。而觉得只要耍点小聪明,整个世界都将被自己玩于股掌之上,所有的价值观将全然为之一变,时光可以倒流……
  等我意识到这是一种错觉,不幸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在记事簿的正中划一条直线,左侧记载所得,右侧则写所失——失却的、毁掉的,尤其是不屑一顾的、付诸牺牲的、背弃不要的……但我没有坚持写到最后。
  我们的各种努力认识和被认识对象之间,总是横陈着一道深渊。无论用怎样长的尺都无法完全测出深度。我这里所能够书写出来的,不过是一览表而已。既非小说、文学,又不是艺术。只是正中划有一条直线的一本记事簿。若说教训,倒也许多少有一点。
  如果你志在追求艺术追求文学,那么去读一读希腊人写的东西好了。因为要诞生真正艺术,奴隶制度是必不可少的。
  而古希腊人便是这样:奴隶们耕种、烧饭、划船,而市民们则在地中海的阳光下陶醉于吟诗作赋,埋头于数学解析。所谓艺术便是这么一种玩艺。
  至于半夜三点在悄无声息的厨房里检查电冰箱的人,只能写出这等模样的文章而那就是我。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7-16 11:12:04编辑过]




我们都只是路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全部回复(54)
2
  故事从1970年8月8日开始,结束于18天后,即同年的8月26日。
2009-7-16 11:03: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3
  “什么有钱人,统统是王八蛋!”
  鼠双手扶桌面,满心不快似地对我吼道。
  或许鼠吼的对象是我身后的咖啡粉碎机也未可知。因为我同他隔桌对坐,毫无必要对我特意吼叫。但不管怎样,吼完之后,鼠总是现出一副满足的神情,津津有味地呷着啤酒。
  当然,任何人也不会注意到鼠的粗声大气。店小人多,险些坐到门外去,人人都同样大吼大叫,光景简直同即将沉没的客轮无异。
  “壁虱!”说着,鼠不胜厌恶似地摇了摇头。“那些家伙一无所能;看见满脸财大气粗神气的家伙,我简直想吐!”
  我把嘴唇贴在薄薄的酒杯边上,默默点头。鼠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语,烤火似地翻动着搁在桌面上的纤细的手指,反复审视良久。我无可奈何地仰望天花板。这是他的老毛病:不把十根指头依序逐一清点完毕,便不可能再开尊口。
  整个夏天,我和鼠走火入魔般地喝光了足以灌满25米长的游泳池的巨量啤酒。丢下的花生皮足以按5厘米的厚度铺满爵士酒吧的所有地板。否则简直熬不过这个无聊的夏天。
  爵士酒吧的柜台上方,挂着一幅被烟熏得变色的版画。实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便不厌其烦地盯着那幅画,一盯就是几个钟头。那俨然用来进行罗沙哈测验的图案,活像两只同我对坐的绿毛猴在相互传递两个漏完了气的网球。
  我对酒吧的主人杰这么一说,他注视了好一会儿,不无勉强地应道:那么说倒也是的。
  “可象征什么呢?”我问。
  “左边的猴子是你,右边的是我。我扔啤酒瓶,你扔钱过来。”
  我心悦诚服,埋头喝啤酒。
  “简直想吐!”鼠终于清点完手指,重复道。
  鼠说有钱人的坏话,并非今天心血来潮,实际上他也深恶痛绝。其实鼠的家也相当有钱——每当我指出这点,鼠必定说不是他的责任。有时(一般都是喝过量的时候)我补上一句“不,是你的责任”,可话一出口又每每感到后悔。因为鼠说的毕竟也有道理。
  “你猜我为什么厌恶有钱人?”这天夜里鼠仍不收口。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是头一次。
  我摇摇脑袋,表示我不知道。
  “说白啦,因为有钱人什么也不想。要是没有手电筒和尺子,连自己的屁股都搔不成。”
  说白啦,是鼠的口头禅。
  “真那样?”
  “当然。那些家伙关键的事情什么也不想,不过装出想的样子罢了。……你说是为什么?”
  “这——”
  “没有必要嘛!当然喽,要当上有钱人是要多少动动脑筋,但只要还是有钱人,就什么也不需要想,就像人造卫星不需要汽油,只消绕着一个地方团团转就行。可我不是那样,你也不同。要活着,就必须想个不停,从明天的天气想到浴盆活塞的尺寸。对吧?”
  “啊。”
  “就是这样。”
  鼠畅所欲言之后,从衣袋里掏出纸巾,出声地抹了把鼻子,一副无奈的样子。我真摸不准鼠的话里有多少正经成分。
  “不过,到头来都是一死。”我试探着说道。
  “那自然。人人早晚得死。可是死之前有50年要活。这呀那呀地边想边活,说白啦,要比什么也不想地活5千年还辛苦得多。是吧?”
  诚如所言。
2009-7-16 11:03: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4
  我同鼠初次相见,是3年前的春天。那年我们刚进大学,两人都醉到了相当程度。清晨4点多,我们一起坐进了鼠那辆涂着黑漆的菲亚特300型小汽车。至于什么缘故,我实在记不得。
  大概有一位我俩共同的朋友吧。
  总之我们喝得烂醉,时速仪的指针指在80公里上。我们锐不可挡地冲破公园的围墙,压倒盆栽杜鹃,气势汹汹地直朝石柱一头撞去。而我们居然丝毫无损,实在只能说是万幸。
  我震醒了过来。我踢开撞毁的车门.跳到外面一看,只见菲亚特的引擎盖一直飞到十米开外的猴山栏杆跟前,车头前端凹得同石柱一般形状,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猴们怒不可遏。
  鼠双手扶着方向盘,身体弯成两折,但并未受伤,只是把一小时前吃的意大利馅饼吐到了仪表板上。我爬上车顶,从天窗窥视驾驶席:
  “不要紧?”
  “嗯。有点过量,竟然吐了。”
  “能出来?”
  “拉我一把。”
  鼠关掉发动机,把仪表板上的香烟塞进衣袋,这才慢吞吞地抓住我的手,爬上车顶。我们在菲亚特顶棚并肩坐下,仰望开始泛白的天空,不声不响地抽了几支烟。不知为何,我竟想起理查德.伯顿主演的装甲车电影。至于鼠在想什么,我自然无从知晓。
  “喂,咱们可真算好运!”5分钟后鼠开口道,“瞧嘛,浑身完好无损,能信?”
  我点点头:“不过,车算报废了。”
  “别在意。车买得回来,运气可是千金难买。”
  我有些意外,看着鼠的脸:“阔佬不成?”
  “算是吧!”
  “那太好了!”
  鼠没有应声,不大满足似地摇了摇头。“总之我们交了好运。”
  “是啊。”
  鼠用网球鞋跟碾死烟头,然后用手指朝猴山那边弹去。
  “我说,咱俩合伙如何?保准无往不胜!”
  “先干什么?”
  “喝啤酒去!”
  我们从附近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六听罐装啤酒,走到海边,歪倒在沙滩上一喝而光,随即眼望大海。天气好得无可挑剔。
  “管我叫鼠好了。”他说。
  “干嘛叫这么个名字?”
  “记不得了,很久以前的事了。起初给人这么叫,心里是不痛快,现在无所谓。什么都可以习惯嘛。”
  我俩将空啤酒罐一古脑儿扔到海里,背靠防波堤,把粗呢上衣蒙在脸上,睡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睁眼醒来,直觉得一股异样的生命力充满全身,甚是不可思议。
  “能跑100公里!”我对鼠说。
  “我也能!”
  然而当务之急是:将公园维修费分3年连本带利交到市政府去。
2009-7-16 11:03: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5
  鼠惊人地不看书。除了体育报纸和寄到信箱里的广告,我还没发现他看过其它铅字。我有时为了消磨时间看看书,他便像苍蝇盯视苍蝇拍似地盯着书问:
  “干嘛看什么书啊?”
  “干嘛喝什么啤酒啊?”
  我吃一口醋腌竹荚鱼,吃一口青菜色拉,看都没看鼠一眼地反问。鼠沉思了5分钟之久,开口道:
  “啤酒的好处,在于它能够全部化为小便排泄出去。一出局一垒并杀,什么也没剩下。”
  说罢,鼠看着我,我兀自继续吃喝。
  “干嘛老看书?”
  我连同啤酒一起把最后剩下的竹荚鱼一口送进肚里,收拾一下碟盘,拿起旁边刚读个开头的《情感教育》,啪啪啦啦翻了几页:
  “因为福楼拜早已经死掉了。”
  “活着的作家的书就不看?”
  “活着的作家一钱不值。”
  “怎讲?”
  “对于死去的人,我觉得一般都可原谅。”我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柜台里手提式电视机中的重播节目“航线66”。
  鼠又思忖多时。
  “我问你,活生生的人怎么了?一般都不可原谅?”
  “怎么说呢,我还真没认真用脑想过。不过,一旦被逼得走投无路,或许是那样的,或许不可原谅。”
  杰走过来,把两瓶新啤酒放在我们面前。
  “不原谅又怎么着?”
  “抱枕头睡大觉。”
  鼠困惑地摇摇头。
  “奇谈怪论,我可是理解不了。”
  鼠如此说罢,把啤酒倒进杯子,再次缩起身子陷入沉思。
  “我读最后一本书是在去年夏天。”鼠说:“书名忘了作者忘了,为什么读也忘了,反正是个女人写的小说。主人公是有名的女时装设计师,30来岁,固执地以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
  “什么病?”
  “忘了,癌什么的。此外还能有不治之症?……这么着,她来到海滨避暑,从来到去一直手淫个不停。在浴室,在树林,在床上,在海里,简直不分场所。”
  “海里?”
  “是啊。……你能信?何苦连这个都写进小说,该写的题材难道不多的是?”
  “怕也是吧。”
  “我可不欣赏。那种小说,简直倒胃。”
  我点点头。
  “要是我,可就来个截然不同。”
  “比如说?”
  鼠用指尖来回拨弄着啤酒杯,思索起来。
  “你看这样如何:我乘坐的船在太平洋正中沉没了,于是我抓住救生圈,一个人看着星星在夜海上漂游。静静的、美丽的夜。正漂之间,发现对面也有一个年轻女子抓着救生圈漂来。”
  “女的可漂亮?”
  “那是的。”
  我呷了口啤酒,摇头道:
  “像有点滑稽。”
  “老实听着好了。接着,我们两人就挨在一起,边漂边聊。
  聊来时的途径,聊以后的去处,还有爱好啦、睡过的女孩数量啦,电视节目啦,昨天做的梦啦,等等等等。并且一块儿喝啤酒。”
  “慢着,哪里能有啤酒?”
  鼠略一沉吟:
  “漂浮着的,从轮船食堂里飘来的罐装啤酒,和油炸沙丁鱼罐头一起。这回可以了吧?”
  “嗯。”
  “喝着喝着,女的问我往下怎么办,说她往估计有海岛的方向游。我说估计没有岛屿,还不如就在这儿喝啤酒,飞机肯定来搭救的。可是女的一个人游走了。”鼠停了一下,喝口啤酒”“女的连续游了两天两夜,终于爬上一个孤岛,我么,醉了两天后给飞机救出。这么着,好多年后两人竟在山脚一家小酒吧里不期而遇。”
  又一块儿喝啤酒了?”
  “不觉得感伤”“或许。”我说。
2009-7-16 11:04: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6
  鼠的小说有两个优点。一是没有性场面,二是一个人也没死。本来人是要死的,也要同女的睡觉,十有八九。
  “莫非是我错了?”女的问。
  鼠喝了口啤酒,缓缓摇头道:“清楚说来,大家都错了。”
  “为什么那样认为?”
  “噢——”鼠只此一声,用舌头舔了舔上唇,并未作答。
  “我拼命往岛上游,胳膊都差点儿累断,难受得真以为活不成了。所以我好几次这样寻思:说不定是我错你对。我如此拼死拼活地挣扎,而你却干脆一动不动地只是在海上漂浮。这是为什么呢?”
  女的说到这里,淡然一笑,转而不无忧伤地揉了一会眼眶,鼠在衣袋里胡乱地摸来摸去。3年没吸烟了,直馋得不行。
  “你是想我死了才对?”
  “有点儿。”
  “真的有点儿?”
  “……忘了。”
  两人沉默片刻。鼠觉得总该谈点什么才好。
  “喂,人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
  “谁的话?”
  “约翰.F.肯尼迪。”


2009-7-16 11:04: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7
  小的时候,我是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父母很担心,把我领到相识的一个精神科医生家里。
  医生的家位于看得见大海的高坡地段。刚在阳光朗朗的客厅沙发上坐下,一位举止不俗的中年妇女便端来冰冻桔汁和两个油炸饼。我小心——以免砂糖粒落在膝部——吃了半个油饼,喝光了桔汁。
  “再喝点?”医生问。我摇摇头。房间至只剩我们两人面面相觑。莫扎特的肖像画从正面墙壁上如同胆怯的猫似地瞪着我,仿佛在怨恨我什么。
  “很早以前,有个地方有一只非常逗人喜爱的出羊。”
  精彩的开头。于是我闭目想象那只逗人喜爱的山羊。
  “山羊脖子上总是挂着一只沉甸甸的金表,呼哧呼哧地到处走个不停。而那只金表却重得出奇,而且坏得不能走。这时兔子朋友赶来说道:‘喂小羊,干嘛总是挂着那只动都不动一下的表啊?又重,又没用,不是吗?’‘重是重,’山羊说,‘不过早已习惯了,重也好,不重也好。’”说到这里,医生喝了口自己的桔汁,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默默等待下文。
  “一天山羊过生日,兔子送来一个扎着礼品带的漂亮盒子。里面是一只光闪闪的又轻巧走时又准的新表。山羊高兴得什么似的,挂在脖子上到处走给大家看。”
  话头突然就此打住。
  “你是山羊,我是兔子,表是你的心。”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每个周日下午,我都乘电车再转公共汽车去一次这位医生家,一边吃咖啡面包卷、苹果酥、薄煎饼和沾蜜糖的羊角包,一边接受治疗。大约花了一年时间,我也因此落得个再找牙医的下场。
  “文明就是传达。”他说,“假如不能表达什么,就等于并不存在,懂吗?就是零。比方说你肚子饿了,只消说一句‘肚子饿了’就解决问题。我就会给你甜饼,你吃下去就是(我抓了一块甜饼)。可要是你什么都不说,那就没有甜饼(医生与人为难似地把甜饼藏在桌子底下),就是零,明白?你是不愿意开口,但肚子空空,这样,你势必想不用语言而表达出来也就是借助表情动作。试试看!”
  于是我捂着肚子,做出痛苦的神情。医生笑了,说那是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
  接下去是自由讨论。
  “就猫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我佯装思索,转圈摇晃着脑袋。
  “想到什么说什么。”
  “猫是四脚动物。”
  “象也是嘛!
  “猫小得多。”
  “还有呢?”
  “猫被人养在家里,高兴时捕老鼠。”
  “吃什么?”
  “鱼。”
  “香肠呢?”
  “也吃。”
  便是如此唱和。
  医生讲的不错,文明就是传达。需要表达、传达之事一旦失去,文明即寿终正寝:咔嚓……OFF。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14岁那年春天我突然犹如河堤决口般地说了起来。说什么倒已全不记得,总之我就像要把14年的空白全部填满似地一连说了三个月。到7月中旬说完时,发起40度高烧,三天没有上学。烧退之后,我归终成了既不口讷又不饶舌的普通平常的少年。
2009-7-16 11:04: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8
  大概因为喉咙干渴,睁开眼睛时还不到早晨6点。在别人家里醒来,我总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把别的魂灵硬是塞进别的体魄里似的。我勉强从狭窄的床上爬起身,走到门旁的简易水槽,像马一样一口气喝了好几杯水,又折身上床。
  从大敞四开的窗口,可以隐约望见海面:粼粼细波明晃晃地折射着刚刚腾起的太阳光。凝目细看,只见脏兮兮的货轮无精打采地浮在水上。看样子将是个大热天。四周的住户仍在酣然大睡。所能听到的,唯有时而响起的电车轨的轰鸣声,和广播体操的微弱旋律。
  我赤身裸体地倚着床背,点燃支烟,打量睡在旁边的女郎。从南窗直接射进的太阳光线,上上下下洒满她的全身。她把毛巾被一直蹬到脚底,睡得很香很死。形状姣好的乳房随着不时粗重的呼吸而上下摇颤。身体原本晒得恰到好处,但由于时间的往逝,颜色已开始有点黯淡。而呈泳装形状的、未被晒过的部分则白得异乎寻常,看上去竟像已趋腐烂一般。
  吸罢烟,我努力回想她的名字,想了10分钟也没想起,甚至连自己是否晓得她的名字都无从记起。我只好作罢,打了个哈欠,重新打量她的身体。年龄好像离二十岁还差几岁,总的说来有点偏瘦。我最大限度地张开手指,从头部开始依序测其身长。手指挪腾了8次,最后量到脚后跟时还剩有一拇指宽的距离——大约158厘米。
  右乳房的下边有块浅痣,10元硬币大小,如洒上的酱油。
  小腹处绒绒的阴毛,犹如洪水过后的小河水草一样生得整整齐齐,倒也赏心悦目。此外,她的左手只有4根手指。
2009-7-16 11:04: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9
  差不多3个小时过后,她才睁眼醒来。醒来后到多少可以理出事物的头绪,又花了5分钟。这时间里,我兀自抱拢双臂,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平线上飘浮的厚墩墩的云絮,看它们变换姿影,向东流转。
  过了一会,当我回转头时,她已把毛巾被拉到脖梗,裹住身体,一边抑制胃底残存的威士忌味儿,一边木然地仰视着我。
  “谁……你是?”
  “不记得了?”
  她只摇了一下头。
  我给香烟点上火,抽出一支劝她,她没有搭理。
  “解释一下!”
  “从哪里开始?”
  “从头啊!”
  我弄不清哪里算是头,而且也不晓得怎么说才能使她理解。或许出师顺利,也可能中途败北。我盘算了10分钟,开口道:
  “热固然热,但一天过得还算开心。我在游泳池整整游了一个下午,回家稍稍睡了个午觉,然后吃了晚饭,那时8点刚过。接着开车外出散步。我把车停在海边公路上,边听收音机边望大海。这是常事。
  “30分钟过后,突然很想同人见面。看海看久了想见人,见人见多了想看海,真是怪事。这么着,我决定到爵士酒吧去。一来想喝啤酒,二来那地方一般都能见到朋友。不料那些家伙不在。于是我自斟自饮,一个小时喝了三瓶啤酒。”
  说到这里,我止住话,把烟灰磕在烟灰缸里。
  “对了,你可读过《热铁皮房顶上的猫》?”
  她不予回答,眼望天花板,活像被捞上岸的人鱼似地把毛巾被裹得严严实实。
  我只管继续说下去:
  “就是说,每当我一个人喝酒,就想起那段故事,满以为脑袋里会马上咔嚓一声而变得豁然开朗。当然实际上没这个可能,从来就没有声音响过。于是一会儿我就等得心烦意乱,往那小子家里打电话,打算拉他出来一块儿喝。结果接电话是个女的。……我觉得纳闷,那小子本来不是这副德性的。即使往房间里领进50个女人,哪怕再醉得昏天黑地,自己的电话也肯定自己来接。明白?
  “我装作打错电话,道歉放下。放下后心里有点怏怏不快,也不知是为什么。就又喝了瓶啤酒,但心情还是没有畅快。当然,我觉得自己这样是有些发傻,可就是没奈何。喝罢啤酒,我喊来杰,付了账,准备回家听体育新闻,听完棒球比赛结果就睡觉。杰叫我洗把脸,他相信哪怕喝一箱啤酒,而只要洗过脸就能开车。没办法,我就去卫生间洗脸。说实话,我并没有洗脸的打算,做做样子罢了。因为卫生间大多排不出水,积水一洼,懒得进去。出奇的是昨晚居然没有积水,而你却倒在地板上。”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往下呢?”
  “我把你扶起,搀出卫生间,挨个问满屋子的顾客认不认得你。但谁都不认得。随后,我和杰两人给你处理了伤口。”
  “伤口?”
  “摔倒时脑袋给什么棱角磕了一下。好在伤势不重。”
  她点点头,从毛巾被里抽出手,用指尖轻轻按了按伤口。
  “我就和杰商量如何是好。结论是由我用车送你回家。把你的手袋往下一倒,出来的有钱包、钥匙和寄给你的一张明信片。我用你钱包的款付了帐,依照明信片上的地址把你拉来这里,开门扶你上床躺下。情况就是这样。发票在钱包里。”
  她深深吸了口气。
  “为什么住下?”
  “为什么把我送回之后不马上消失?”
  “我有个朋友死于急性酒精中毒。猛猛喝完威士忌后,道声再见,还很有精神地走回家里,刷完牙,换上睡衣就睡了。可到早上,已经变凉死掉了。葬礼倒满够气派。”
  “……那么说你守护了我一个晚上?”
  “4点左右本想回去来着,可是睡过去了。早上起来又想回去,但再次作罢。”
  “为什么?”
  “我想至少应该向你说明一下发生过什么。”
  “倒还满关心的!”
  她这话里满是毒刺。我缩了缩脖子,没加理会,然后遥望云天。
  “我……说了什么?”
  “零零碎碎。”
  “是什么?”
  “这个那个的,但我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闭目合眼,喉头里一声闷响。
  “明信片呢?”
  “在手袋里。”
  “看了?”
  “何至于。”
  “为什么?”
  “没什么必要看嘛!”我兴味索然地应道。
  她的语气里含有一种让我焦躁的东西。不过除去这点,她又带给我几分缱绻的心绪,和一缕怀旧的温馨。我觉得,假如是在正常情况下邂逅,我们说不定多少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然而实际上,我根本记不起在正常情况下邂逅女孩是怎么一种滋味。
  “几点?”她问。
  我算是舒了口气,起身看一眼桌上的电子闹钟,倒了杯水折回。
  “9点。”
  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直起身,就势靠在墙上一口喝干了水。
  “喝了好多酒?”
  “够量。要是我笃定没命。”
  “离死不远了。”
  她拿起枕边的香烟,点上火,随着叹气吐了口烟,猛然把火柴杆从开着的窗口往港口那边扔出。
  “递穿的来。”
  “什么样的?”
  她叼着烟,再次闭上双眼。”什么都行,求求你,别问。”
  我打开床对面的西服柜,略一迟疑,挑一件蓝色无袖连衣裙递过去。她也不穿内裤,整个从头套了进去,自己拉上背部的拉链,又叹了口气。
  “该走了。”
  “去哪儿?”
  “工作去啊!”
  她极不耐烦地说罢,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站起。我依然坐在床边,一直茫然看着她洗脸、梳头。
  房间里收拾得倒还整齐,但也是适可而止,荡漾着一股类似无可奈何的失望气氛,这使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六张垫席大小的房间一应堆着廉价家具,所剩空间仅能容一个人躺下。她便站在那里梳头。
  “什么工作?”
  “与你无关。”
  如其所言。
  一支烟燃完了,我仍一直沉默不语。她背朝着我,只顾面对镜子用指尖不断挤压眼窝下的青晕。
  “几点?”她又问。
  “过了10点。”
  “没时间了,你也快穿上衣服回自己家去!”说着,开始往腋下喷洒雾状香水。“当然有家的吧?”
  我道了声“有”,套上T恤,依然坐在床沿不动,再次观望窗外。
  “到什么地方?”
  “港口附近。怎么?”
  “开车送你,免得迟到。’她一只手紧握发刷,用马上像要哭出的眼神定定看着我。
  我想,如果能哭出来,心里肯定畅快。但她没哭。
  “喂,记住这点:我的确喝多了,醉了,所以即使有什么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我的责任。”
  说罢,她几乎事务性地用发刷柄啪啪打了几下手心。我没做声,等她继续说下去。
  “是吧?”
  “或许。”
  “不过,同人事不省的女孩睡觉的家伙……分文不值!”
  “可我什么也没做呀!”
  她停顿一下,似乎在平抑激动情绪。
  “那,我为什么身子光光的?”
  “你自己脱的嘛。”
  “不信。”
  她随手把发刷往床上一扔,把几样零碎东西塞迸手袋:钱包、口红、头痛药等。
  “我说,你能证明你真的什么也没做?”
  “你自己检查好了。”
  “怎么检查?”
  她似乎真的动了气。
  “我发誓。”
  “不信。”
  “只能信。”我说,心里大为不快。
  她再没说下去,把我逐出门外,自己也出来锁上门。
  我们一声不响地沿着河边小路行走,走到停车的空地。
  我拿纸巾擦挡风玻璃的时间里,她满脸狐疑地慢慢绕车转了一圈,然后细细盯视引擎盖上用白漆大笔勾勒的牛头。牛穿着一个大大的鼻栓,嘴里衔着一朵白玫瑰发笑。笑得十分粗俗。
  “你画的?”
  “不,原先的车主。”
  “干嘛画牛呢?”
  “哦——”
  她退后两步,又看了一气牛头画,随后像是后悔自己多嘴似地止住口。
  车里闷热得很。到港口之前她一言未发,只顾用手中擦试滚落的汗珠,只顾吸烟不止——点燃吸上两三口,便像检验过滤嘴上沾的口红似地审视一番,旋即按进车体上的烟灰盒,又抽出一支点燃。
  “喂,昨晚我到底说什么来着?”临下车时她突然问道。
  “很多很多,嗯。”
  “哪怕一句也好,告诉我。”
  “肯尼迪的话。”
  “肯尼迪?”
  “约翰.F.肯尼迪。”
  她摇头叹息:
  “我是什么也记不得了。”
  下车之际,她不声不响地把一张千元钞票塞进后望镜背后。
2009-7-16 11:05: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11
  ON
  喂,诸位今晚都好?我可是高兴得不得了神气得不得了,恨不能分给诸位一半共享。NEB广播电台,现在是大家熟悉的“通俗歌曲电话点播节目”时间。从现在开始到九点,周六夜晚愉快的两小时中,将不停地播放诸位中意的热门歌曲。
  撩人情怀之曲、怀念往昔之曲、舒心快意之曲、直欲起舞之曲、心烦意乱之曲、令人作呕之曲,一律欢迎,只管打电话点来。电话号码大家知道吧?好么,注意不要拨错。打的人晦气、接的人烦恼——错误电话千万别打。好了,6点开始受理,受理一个小时,台里的10部电话一阵紧似一阵响个不停。对了,不听听电话铃声?……怎么样,够厉害吧?好——咧,就这声势。尽管打电话,打到手指断掉为止。上星期打来的电话实在太多,多得保险丝都飞了,给诸位添了麻烦。不过这回不要紧,昨天换上了特制电缆,有大象腿那般粗。不,比大象腿、麒麟腿还要粗得多,尽管打来就是,放心大胆地打,歇斯底里地打。即使电台里的人全都歇斯底里,保险丝也绝对不会跳开。好么?好——咧,今天实在热得叫人心烦,让我们听一支大众音乐冲淡一下,好吗?音乐的妙处就在这里,同可爱的女孩一样。OK,第一支曲!安安静静地听着,实在妙不可言,热浪一扫而光!布鲁克.韦顿:《佐治亚州的雨夜》。
  OFF
  ……啊……简直热死了……
  ……喂,空调不能再放大点?……这里快成地狱了……
  喂喂,算了算了,我都给汗浸透了……
  ……对对,是那样的……
  ……喂,喉咙渴冒烟了,有谁给我拿瓶透心凉的可乐来?……没关系,一泡小便就出去了。我这膀胱特别强韧……对,无论如何……
  ……谢谢,由美子,这下可好了……嗬,凉得很……
  ……喂,没有开瓶器呀……
  ……胡说,怎么好用牙齿来开?……喂喂,唱片快放完了,没时间了,别开玩笑……听着,开瓶器!
  ……畜生……
  ON
  妙极了,这才叫音乐。布鲁克.韦顿,《雨中佐治亚》,凉快点了吧?对了,你猜今天最高气温是多少?37度,37度!就算夏天也热过头了,简直是火炉!37度这个温度嘛,说起来与其一个人老实呆着,还不如同女孩抱在一起凉快些。不相信?
  OK,闲活少叙,快放唱片好了。克里迪斯.克里维特.里本巴尔:《雷雨初歇》。来吧!
  OFF
  ……喂喂,可以了,我已经用麦克风底座打开瓶盖了……
  ……唔,好喝……
  ……不要紧,不至于打嗝的,你也真是好担心……
  ……我说,棒球怎么样了?……其它台正在转播吧?……
  ……喂,等一下,为什么广播电台没有收音机?这是犯罪。……
  ……明白了,好了好了,这回想喝啤酒了吧,冰凉冰凉的……
  ……喂,不得了,要打嗝………
  唔……
2009-7-16 11:05: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10
  夜里异常热,简直可以把鸡蛋蒸个半熟。
  我像往常那样用脊背顶开爵士酒吧沉重的门扇,深深吸了一口空调机凉飕飕的气流。酒吧里边,香烟味儿、威士忌味儿、炸马铃薯味儿.以及腋窝味儿下水道味儿.如同年轮状西餐点心那样重重叠叠地沉淀在一起。
  我照例拣柜台尽处头的座位坐下,背靠墙壁,四下打量:
  三个身穿罕见制服的法国水兵、及其两个女伴、一对20岁光景的恋人,如此而已。没有鼠的身影。
  我要了啤酒和咸牛肉三明治,掏出书,慢慢地等鼠。
  大约过了10分钟,叩着一对葡萄柚般的乳房、身穿漂亮连衣裙的30岁模样的女子进来,在同我隔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也像我一样环视一圈之后,要了吉姆莱特鸡尾酒。但只喝了一口便欠身离座,打了个长得烦人的电话。打罢电话,又挟起手袋钻进厕所。归终,40分钟时间里她如此折腾了三遭:喝一口吉姆莱特,打一个长时电话,挟一次手袋,钻一次厕所。
  酒吧主人杰走到我面前,神色不悦地说:不把屁股磨掉才怪!他虽说是中国人,日语却说得比我俏皮得多。
  那女子第三次从厕所返回后,扫一眼四周,滑到我身旁低声道:
  “嗯,对不起,能借一点零币?”
  我点头,把衣袋里的零币搜罗出来,排在桌面上:10元的共13枚。
  “谢谢,这下好了。再在店里兑换的话,人家要不高兴的。”
  “无所谓,身上负担倒因此减轻了嘛!”
  她微笑点头,麻利地收起硬币,往电话机那边消失了。
  我索性放下书本,请求把手提式电视机摆在柜台上面,边喝啤酒边看棒球转播。比赛好生了得:光是前四回便有两名投手包括两个本打垒被打中6球。一个外场手急得引起贫血症,晕倒在地。换投手的时间里,加进六个广告:啤酒、人生保险、维生素剂、民航公司、炸马铃薯片和月经带。
  一个像是遭到女伴抢白了的法国水兵,手拿啤酒杯来到我身后,用法语问我看什么。
  “棒球。”我用英语回答。
  “棒球?”
  我简单向他解释了棒球规则:那个男的投球,这个家伙用棒子猛打,跑一圈得一分。水兵盯盯看了5分钟。广告开始时,问我为什么没有修克.波科斯和乔尼.阿里迪的磁带。
  “没人喜欢。”我说。
  “那么,法国歌手里哪个受人喜欢?”
  “亚当莫。”
  “那是比利时人。”
  “米歇尔.波尔奈列夫。”
  “狗屎!
  说罢,水兵返回自己的桌子。
  棒球打到前5回时,那女子总算转回。
  “谢谢。让我招待点什么?”
  “不必介意。”
  “有借必还嘛,我就这个性格,好也罢不好也罢。”
  我本想微笑,但未能如愿,只好默默点头。女子用手指叫来杰,吩咐为我来啤酒,给她拿吉姆莱特。杰准确地点了三下头,消失在柜台里。
  “久等人不至,对吧,您?”
  “好像。”
  “对方是女孩?”
  “男的。”
  “和我一样。看来话能投机。”
  我无奈地点头。
  “喂,看我像是多少岁?”
  “28。”
  “说谎。”
  “26。”
  女子笑了。
  “倒不至于不快。像是单身?还是已有丈夫?”
  “猜中有奖不成?”
  “未尝不可。”
  “已婚。”
  “喔……对一半。上月离的婚。这以前跟离婚女子交谈过?”
  “没有。不过碰到过患神经痛的牛。”
  “在哪里?”
  “大学实验室。5个人把它推进教室的。”
  女子笑得似很快意。
  “学生?”
  “嗯。”
  “过去我也是学生来着,六十年代,满不错的时代。”
  “什么地方不错?”
  她什么也没说,嗤嗤一笑,喝了口吉姆莱特。继而突然想起似地觑了眼表。
  “还得打电话。”说着,她提起手袋站起。
  她走掉之后,我的提问因没得到回答,仍在空中徘徊了一会儿。
  啤酒喝至一半,我叫来杰付帐。
  “你是要逃?”
  “是的。”
  “讨厌大龄女人?”
  “与年龄无关。总之鼠来时代我问好。”
  出店门时,那女子已打完电话,正往厕所里钻第四次。
  回家路上,我一直吹着口哨。这是一支不知在哪里听过的曲子,但名字却总也记不起来。是很早以前的老歌了。我把车停在海滨公路上,一面望着黑夜中的大海,一面竭力想那歌名。
  是《米老鼠俱乐部之歌》。歌词我想是这样的:
  “我们大家喜欢的口令,MICKEYMOUSE。”
  说不定真的算是不错的时代。
2009-7-16 11:05: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12
  7点15分,电话铃响了。
  此时我正歪在客厅的藤椅上,一边一口接一口喝罐装啤酒,一边抓奶酪饼干来吃。
  “喂,晚上好。我是NEB广播电台的通俗歌曲电话点播节目。听听广播可好?”
  我赶紧把嘴里剩的奶酪饼干就着啤酒冲进胃袋。
  “广播?”
  “对,广播。就是文明孕育的……唔……最好的器械。比电动吸尘器精密得多,比电冰箱玲珑得多,比电视机便宜得多。
  你现在做什么呢?”
  “看书来着。”
  “咦呀呀,不行啊,那。一定要听广播才行!看书只能落得孤独,对吧?”
  “噢。”
  “书那玩艺儿是煮细面条时用来打发时间才看的,明白?”
  “嗯。”
  “好——咧,……唔……看来我们可以交谈了。我说,你可同不断打嗝的播音员交谈过?”
  “没有。”
  “那么,今天算首次,听广播的诸位怕也是头一遭。话说回来,你晓得为什么我在播音当中打电话给你?”
  “不晓得。”
  “实话跟你说,有个……呃……,有个女孩要送给你一支点播歌曲。可知道她是谁?”
  “不知道。”
  “点播的歌曲是比齐.鲍易兹的《加利福尼亚少女》,好个叫人怀念的曲子,怎么样,这回该想起来了吧?”
  我沉吟片刻,说根本摸不着头脑。
  “哦……这不好办。要是猜对的活,可以送你一件特制T恤。好好想想嘛!”
  我再次转动脑筋。觉得记忆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时隐时现——尽管极为缥缈。
  “加利福尼亚少女……比齐.鲍易兹……怎么,想起来了?”
  “如此说来,大约5年前好像一个女孩儿借给我一张同样的唱片。”
  “什么样的女孩?”
  “修学旅行时我替她找到隐形眼镜,作为回报,她借给了我一张唱片。”
  “隐形眼镜?……那唱片你可还了?”
  “没有,弄丢了。”
  “那不大好。即使买新的也要还回才是。在女孩子身上借而不还……呃……就是说有借无还,意思明白?”
  “明白。”
  “那好!5年前修学旅行中失落隐形眼镜的她,当然正在听广播,对吧?噢——,她的名字?”
  我说出好歹想起的名字。
  “啊,听说他准备买唱片送还,这很好。……你的年龄?”
  “21。”
  “风华正茂。学生?”
  “是的。”
  “……唔……”
  “哦?”
  “学什么专业?”
  “生物。”
  “嗬……喜欢动物?”
  “嗯。”
  “喜欢动物什么地方?”
  “……是它不笑吧。”
  “嘿,动物不笑?”
  “狗和马倒是多少笑点儿的。”
  “嗬嗬,什么时候笑?”
  “开心时。”
  我突然感到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气忿。
  “那么说……噢……狗来当相声演员也未尝不可!”
  “你想必胜任。”
  哈哈哈哈哈哈。
2009-7-16 11:05: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14
  第三天下午,T恤便寄来了。
2009-7-16 11:06: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13
  《加利福尼亚少女》:
  东海岸少女多魅力,
  时装都会笑眯眯。
  南方少女多矜持,
  走路、说话是组装式。
  中西部少大多温柔,
  一见心脏就跳得急。
  北方少女多可爱,
  令人浑身流暖意。
  假如出色的少女全都是
  加利福尼亚州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7-16 11:05:37编辑过]
2009-7-16 11:06: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16
  我走进爵士酒吧时,鼠正臂肘支在桌面,苦着脸看亨利。
  詹姆斯那本如电话簿一般厚的长篇小说。
  “有趣?”
  鼠从书上抬起脸,摇了摇头。
  “不过,我还真看了不少书哩,自从上次跟你聊过以后。你可知道《较之贫瘠的真实我更爱华丽的虚伪》?”
  “不知道。”
  “罗杰.贝迪姆,法国的电影导演:还有这样一句话:‘我可以同时拥有与聪明才智相对立的两个概念并充分发挥其作用。’”“谁说的,这是?”
  “忘了。你以为这真能做到?”
  “骗人。”
  “为什么?”
  “半夜3点跑来,肚子里饥肠辘辘。打开电冰箱却什么也没有。你说如何是好?”
  鼠略一沉吟,继而放声大笑。我喊来杰,要了啤酒和炸马铃薯片,然后取出唱片递给鼠。
  “什么哟,这是?”
  “生日礼物。”
  “下个月呀!”
  “下月我已不在了。”
  鼠把唱片拿在手上,沉思起来。
  “是吗!寂寞啊,你不在的话,”说着,鼠打开包装,取出唱片,注视良久。“贝多芬,钢琴协奏曲,格伦.古尔德,波斯顿。哦……都没听过。你呢?”
  “没有。”
  “总之谢谢了。说白啦,十分高兴。”
2009-7-16 11:06: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17
  我一连花三天时间查她的电话号码——那个借给我比齐.鲍易兹唱片的女孩。
  我到高中办公室查阅毕业生名册,结果找到了。但当我按那个号码打电话时,磁带上的声音说此号码现已不再使用。我打到查号台,告以她的姓名。话务员查找了5分钟,最后说电话簿上没收这个姓名——就差没说怎么会收那个姓名。我道过谢放下听筒。
  第二天,我给几个高中同学打电话,询问知不知道她的情况。但全都一无所知,甚至大部分人连她曾经存在过都不记得。最后一人也不知为什么,居然说“不想和你这家伙说话”,旋即挂断了事。
  第三天,我再次跑去母校,在办公室打听了她所上大学的名称。那是一间位于山脚附近的二流女子大学,她读的是英文专业。我给大学办公室打电话,说自己是马科米克色拉调味汁评论员,想就征求意见事同她取得联系,希望得知其准确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并客气地说事关重大,请多关照。事务员说即刻查找,让我过15分钟再打电话。我便喝了一瓶啤酒后又打过去。这回对方告诉说,她今年3月便申请退学了,理由是养病。
  至于什么病,现在是否恢复到已能进食色拉的地步,以及为何不申请休学而要退学等等,对方则不得而知。
  我问她知不知道旧地址——旧地址也可以的,她查完回答说是在学校附近寄宿。于是我又往那里打电话,一个大概是女主人的人接起,说她春天就退了房间,去哪里不晓得,便一下子挂断了电话,仿佛在说也不想晓得。
  这便是连接我和她的最后线头。
  我回到家,一边喝啤酒,一边一个人听《加利福尼亚少女》。
2009-7-16 11:06: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15
  翌日早,我穿上那件棱角分明的崭新的T恤,在港口一带随便转了一圈,然后推开眼前一家唱片店的门。店内没有顾客,只见一个女孩坐在柜台里,以倦慵的神情一边清点单据一边喝可口可乐。我打量了一番唱片架,蓦地发现女孩有点面熟:原来是一星期前躺在卫生间那个没有小指的女孩。我“噢”了一声,对方不无惊愕地看着我的脸,又看看我的T恤,随后把剩的可乐喝干。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做工的?”她无奈似他说道。
  “偶然,我是来买唱片的。”
  “什么唱片?”
  “比齐.鲍易兹的《加利福尼亚少女》。”
  她不大相信地点头站起,几大步走到唱片架以前,像训练有样地狗一样抱着唱片折回。
  “这个可以吧?”
  我点下头,手依然插在衣袋没动,环视店内道:
  “另外要贝多芬钢琴协奏曲第3号。”
  她没有做声,这回拿两枚转来。
  “格伦.古尔德演奏和巴克豪斯演奏的,哪个好?”
  “格伦.古尔德。”
  她将一枚放在柜台,另一枚送回。
  “收有《加尔在卡尔克》的戴维斯.迈尔斯。”
  这回她多花了一些时间,但还是抱着唱片回来了。
  “此外?”
  “可以了,谢谢。”
  她把三张唱片摊开在柜台上。
  “这,全你听?”
  “不,送礼。”
  “倒满大方。”
  “像是。’她有点尴尬似地耸耸肩,说“五千五百五十元”。我付了钱、接过包好的唱片。
  “不管怎么说,上午算托你的福卖掉了三张。”
  “那就好。”
  她吁了口气,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开始重新清点那扎单据。
  “经常一个人值班?”
  “还有一个,出去吃饭了。”
  “你呢?”
  “她回来替我再去。”
  我从衣袋里掏香烟点燃,望了一会她操作的光景,“喏,可以的话,一起吃饭好么?”
  她眼皮没抬地摇头道:
  “我喜欢一个人吃饭。”
  “我也是。”
  “是吗?”她不耐烦地将单据挟在腋下,把哈伯斯.彼扎尔的新唱片放在唱机上,落下唱针。
  “那为什么邀我?”
  “偶尔也想改变一下习惯。”
  “要改一个人改去。”她把单据换在手上,继续操作。“别管我。”
  我点下头。
  “我想上次我说过:你分文不值!”言毕,她撅起嘴唇,用4支手指啪啦啪啦翻动单据。
2009-7-16 11:06: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19
  说起来话长,我现已21岁。
  年轻固然十分年轻,但毕竟今非昔比。倘若对此不满,势必只能在星期日早晨从纽约摩天大楼的天台上跳将下去。
  以前从一部惊险题材的电影里听到这样一句笑话:
  “喂,我从纽约摩天大楼下面路过时经常撑一把伞,因为上面总是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人。”
  我21,至少眼下还没有寻死的念头。在此之前我同三个女孩困过觉。
  第一个女孩是高中同学。我们都17岁,都深信相互爱着对方。在暮色苍茫的草丛中,她脱下无带鞋,脱下白色棉织袜,脱下浅绿色泡泡纱连衣裙,脱下显然尺寸不合适的式样奇特的三角裤,略一迟疑后把手表也摘了。随即我们在《朝日新闻》的日报版上面抱在一起。
  高中毕业没过几个月我们便一下子分道扬镳了。缘由已经忘了——忘了也不以为然的缘由。那以后一次也没见过。睡不着觉的夜晚倒时而想起她,仅此而已。
  第二个是在地铁车站里碰见的婚皮士女孩。年方16,身无分文,连个栖身之处也没有,而且几乎没有乳房可言,但一对眼睛满漂亮,头脑也似乎很聪明。那是新宿发生最为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的夜晚,无论电车还是汽车,一律彻底瘫痪。
  “在这种地方游来逛去,小心给人拉走哟!”我对她说。她蹲在已经关门的验票口里,翻看从垃圾箱拾来的报纸。
  “可警察会给我饭吃。”
  “要挨收拾的!”
  “习惯了。”
  我点燃香烟,也给她一支。由于催泪弹的关系。眼睛一跳一跳地作痛。
  “没吃吧?”
  “从早上。”
  喂,给你吃点东西。反正出去吧!”
  “为什么给我东西吃?”
  “这——”我也不知为什么,但还是把她拖出验票口,沿着已无人影的街道走到目白。
  这个绝对寡言少语的少女在我的宿舍住了大约一个星期。她每天睡过中午才醒,吃完饭便吸烟,呆呆地看书,看电视,时而同我进行索然无味的性交。她唯一的持有物是那个白帆布包,里边装有质地厚些的风衣、两件T恤、一条牛仔裤、三条脏乎乎的内裤和一包卫生带。
  “从哪儿来的?”有一次我问她。
  “你不知道的地方。”如此言毕,便再不肯开口。
  一天我从自选商场抱着食品袋回来时,她已不见了,那个白帆布包也没有了。此外还少了几样东西:桌上扔着的一点零钞、一条香烟、以及我的刚刚洗过的T恤。桌上放着一张留言条样的从笔记本撕下的纸条,上面只写着一句话:“讨厌的家伙”。想必指我。
  第三个是在大学图书馆认识的法文专业女生。转年春天她在网球场旁边一处好不凄凉的杂木林里上吊死了。尸体直到开学才被发现,整整在风中摇摆了两个星期。如今一到黄昏,再没有人走近那座树林。
2009-7-16 11:07: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18
  电话铃响了。
  我正歪在藤椅上半醒半睡地怔怔注视早已打开的书本。
  傍晚袭来一阵大粒急雨,打湿院子里树木的叶片,又倏然离去。雨过之后,带有海潮味儿的湿润的南风开始吹来,轻轻摇晃着阳台上排列的盆栽观叶植物,摇晃着窗帘。
  “喂喂,”女子开口道,那语气仿佛在四脚不稳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放一只薄薄的玻璃杯。“还记得我?”
  我装出想一会儿的样子,说:
  “唱片卖得如何?”
  “不大好。……不景气啊,肯定。有谁肯听什么唱片呢!”
  “呃。”
  她用指甲轻轻叩击听筒的一侧。
  “你的电话号码找得我好苦啊!”
  “是吗?”
  “在爵士酒吧打听到的。店里的人问你的朋友,就是那个有点古怪的大个子,读莫里哀来着。”
  “怪不得。”
  缄默。
  “大家都挺寂寞的,说你一个星期都没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还真不知道我会那么有人缘。”
  “……在生我的气?”
  “何以见得?”
  “我说话太过分了么,想向你道歉。”
  “啊,这方面你不必介意。要是你还是放心不下,就到公园撒豆喂鸽子去好了!”
  听筒那边传来她的叹气声和点香烟的声音。身后传来勃布.迪兰的《纳什维尔地平线》。大概打的是店里的电话。
  “问题不是你怎么感觉的,起码我不应该那样讲话,我想。”她一连声他说道。
  “挺严于律己的嘛!”
  “啊,我倒常想那样做的。”她沉默了一会儿,“今晚可以见面?”
  “没问题。”
  “8点在爵士酒吧,好么?”
  “遵命”“……哎,我碰到好多倒霉事。”
  “明白。”
  “谢谢。”
  她放下电话。
2009-7-16 11:07: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21
  第三个女朋友死后半个月,我读了米什莱的《魔女》。书写得不错,其中有这样一节:
  “洛林地方法院的优秀法官莱米烧死了八百个魔女。而他对这种‘恐怖政治,仍引以为自豪。他说:‘由于我遍施正义,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别人下手,便主动自缢身亡。’(筷田浩一郎译)”“由于我遍施正义”,这句话委实妙不可言。
2009-7-16 11:07:00




我们都只是路过。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河畔 |

关于我们|帮助中心|法律声明|诚聘英才|联系我们|手机版|小黑屋|Archiver|APP下载|

Copyright © 2002-2023, Hepan.com Cloud.    Powered by hepan.com Discuz!X3.4    粤B2-20080418 粤ICP备11103827号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754-88943210 举报邮箱:help@hepan.com 粤公网安备 44050702000900号

GMT+8, 2024-4-28 0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