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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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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29: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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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
作 者:寐语者    类别:浪漫言情-宫闱情仇

流血千里帝王路,执手半生红颜误
铁与血,爱与仇,是非千古事,得失两心知
一对开国帝后的传奇,一幅乱世风云的画卷,于繁华尽处徐徐展开……
“不得不说,这部充满了背叛,决裂,阴谋与流血的小说也许会因为贯彻了马基亚维利主义而引发一些道德上的争论……惟其残酷,方显真实,乱世中的生死相许,也许真的就是注定了要以这样的方式才得以维系。”——青枚(引用青瓜之评)




帝王业 正文 第1章 风华


    今年八月十三是我十五岁生辰,也是举行及笄之礼的日子。

    我的及笄礼由皇后和晋敏长公主一起主持,太子妃率诸内命妇前来观礼,京中各大望族的女眷都送来了礼帖。

    明堂之上,我穿着五重繁复的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玉阶。

    在王氏历代先祖挂像前,屏息跪下,双掌交叠,平举齐眉,深深俯首叩拜。

    我的母亲,晋敏长公主,身着杏黄鸾纹织金裳,额前凤坠摇曳,映出她眼中泪光晶莹。

    华服盛妆的皇后,我的嫡亲姑母,款款步下凤座,含笑凝视我。

    母亲亲手为我挽起长发,层层叠做高髻。

    姑姑将一支御赐八宝琉璃旒金簪插进我的发髻,用十八枚硕圆珍珠缀起的月牙环,束起我齐眉发缕。母亲噙泪微笑,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在礼官念颂声中,跪拜祖先,跪拜皇后,跪拜父母兄长。礼毕,我起身,徐徐回转。

    满堂华彩之下,众人寂然无声。

    高烛华灯,将我的影子投在明亮宫砖之上,云髻峨嵯,绰约婀娜。

    迎着众人目光,我微微扬起脸庞,独立于异彩流光的中央。

    此时此地,万千光华都汇集于我一身。

    每个人都离我如此遥远,父母兄长第一次远远站在身后,再无人挡在我面前,张开庇护的双臂。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年少岁月一去不返。

    第二日清晨,早早被徐姑姑催促起身,天未亮就开始着衣、敷粉、梳妆。

    今天是我第一次按成年女子的礼仪,去给父母请安。

    妆成,徐姑姑怔怔看我,半晌不能言语。

    镜中女子梳一双飞仙髻,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

    分明是我,又分明不再是我。

    昨夜雨后初晴,清晨的微风吹落廊外桂花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香蕊。

    转过西廊,迎面便见了哥哥,白衣纱笼广袖,衣袂飘飘而来。

    他驻足,将我看了又看,一双斜飞的剑眉挑得老高,满目惊艳之色。

    我高扬起头,学他挑眉的样子,笑着瞪过去。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个硕人其欣。”他曼声高吟,乌黑的眸子透出古怪笑意。

    我抿唇不语,含笑侧眸看他。

    哥哥敲着羽扇,继续吟道,“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

    后面“维私”二字还未出口,被我扬手夺了羽扇,重重打去。

    他大笑着躲开,口中兀自戏谑,“卫侯,卫侯,我家小阿妩的卫侯在哪里?”

    我咬唇,耳后却直热上来,双颊隐隐发烫。

    “爹爹不是齐侯,你也不是东宫。”我含嗔瞪他,“说这浑话,给爹爹听到,看不打折你的腿!”

    “虽不是也,亦不远也,难道你不是东宫之妹?”见我满面羞红,那可恶的人越发得意,笑嘻嘻凑了过来,“昨日为兄为你占了一卦,卦象上说,我家小阿妩今岁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我一跺脚,探手向他胳膊底下呵去,哥哥最是怕痒了,慌忙闪身躲让,与我闹作一团。

    锦儿她们看惯我与哥哥的打闹,退在一旁直笑。

    徐姑姑啼笑皆非,“快别闹了,相爷这会儿都回府了,再闹下去,又该让奴婢受责罚了!”

    趁我被徐姑姑一把拽住,哥哥这才得以抽身,笑着跑远了。

    我甩开徐姑姑的手,“每次都偏袒哥哥,姑姑你偏心!”

    徐姑姑掩袖低笑,姿态秀雅,柔声道,“红鸾星动是好事,郡主为何着恼呢?”

    我一时羞恼,反而说不出话来。

    “相爷刚到前厅,郡主先去向公主请安吧。”锦儿在一旁轻笑,及时替我解围。

    “也好。”我顺势转身,却暗自低了头,掩饰脸颊发热的窘态。

    我和哥哥,素来是一对顽劣的兄妹。

    无论哥哥如何惫懒,我如何任性,这个姓氏身份,却注定让我们生来就受世人仰慕。

    其实,名门贵胄的风流雅致都不过是表象。

    私下里我们也是一对平凡兄妹,也如平民家的少年男女一样,也会淘气玩闹,为着微末小事争闹不休;也会娇痴任性,在父母面前永远似长不大的孩子;也会忧伤无奈,在心中藏起一份小小的隐秘情怀……一阵风吹过,细碎纷黄的桂花扑簌簌掉落廊下,馥郁袭人。

    今年的桂花开得早了些,现在就开始凋落了。

    我自顾低头而行,却被哥哥的话触动了心事,一时间,满心都是惆怅。

    说什么红鸾星动,将遇良人……我的良人去了皇陵守孝,未满三年之期,怎能回来娶我。

    三年,不知道是多漫长的时光。

    我怔怔望向远处空濛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那偏远的皇陵,遥隔重山之外,此时已渐入秋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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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30: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帝王业 正文 第2章 风流

    我出身于琅玡王氏。

    琅玡王氏,自我朝立国三百年来,一直是士族首领,在门阀世家中声望最隆,与皇室世代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王氏一门,历代鸿儒高士层出不绝,留下传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衔领文藻风流,是为当朝第一望族。

    自王氏以下,谢氏、温氏、卫氏、顾氏,四大望族同为中流砥柱,使士族外戚在朝野的权势不断扩张,鼎盛之际几乎可与皇室比肩。士族高门的风光,一直延续到先皇时期。

    先皇登基之初,三王夺位,勾结外寇发动叛乱。

    那一场战争整整打了七年,士族精英子弟,近一半都参加了这场战争。

    太平盛世之下,谁也没有想到,那场仗会打得这么久。

    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只想着驰马沙场,建立不世的功业。

    然而连年征战,民间农耕荒废,田庄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更遭逢经年不遇的大旱。七年战乱,死于饥荒和战乱的黎民数以万计。

    许多年轻的士族子弟,将他们滚烫的热血和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疆场。

    这一场浩劫过后,士族元气大伤,大片田庄被毁弃,世族不事稼穑,代代依赖田产农租为业,很多失去了财力支撑的世家,再无力支撑庞大的家族,门第倾颓于一夕之间。

    恰逢乱世之际,寒族出身的军人却在战争中因为军功累升,迅速扩张势力,掌握了庞大的兵权,一反我朝数百年来“重文轻武”的策略。昔日备受轻慢的卑微武将,逐渐站到了权力的顶峰。

    当今皇上登基之时,北方突厥与南境邻国时时滋扰,边患不断。

    经年大旱之后,国库空虚,疫病横行,穷极生恶,终于在建安六年酿成十万灾民暴乱。

    各地官吏趁乱中饱私囊,大行舞弊之事,军中武将趁征战之机扩充实力,拥兵自重,以军人为首的寒族势力渐渐占了上风,逼得朝廷步步退让。

    那个煌煌盛世的时代,终于一去不返。

    数十年争斗下来,几大世家纷纷失利,权势不断旁落。

    唯一还能够屹立在风口浪尖,与之相抗衡的只剩下王谢两族。

    尤以王氏根基深厚,派系广植,更有庆阳王手握南方驻军二十万之众。

    只要国本尚存,要想动摇我的家族,只怕没有人可以办到,即便是皇上也不能。

    父亲身为两朝重臣,官拜左相,封靖国公。

    叔父统辖大内禁军,官拜武卫将军。

    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广布父亲的门生。

    王氏历来人丁不旺,传到祖父那一代已经渐趋单薄,如今长房一门只得我与哥哥二人。然而旁系族人早已开枝散叶,遍布琅玡故里,乃至京中高门,显职要冲,王氏盘根错节的势力已深深植入整个皇朝的根基之中。的79

    我的母亲,是当今皇上的同胞姐姐,倍受太后宠爱的晋敏长公主。

    姑母身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一手将我的表兄推上储君之位。

    我的名字叫王儇,出生即被赐封上阳郡主。

    家人却喜欢叫我的乳名,阿妩。

    小时候,总分不清皇宫与靖国公府哪个才是我的家。

    童年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宫闱里度过,至今凤池宫里还留着我的寝殿。

    母亲是太后最怜爱的小女儿,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姑姑曾戏言,“长公主是天朝最美丽的花,小郡主却是***上最晶莹的一粒露珠”——那时,姑母与我都未曾想到,露珠虽柔美,却经不起日光灼晒,太美好的事物总是不易停留。

    姑母没有女儿,常常把我带着身边,亲自教习典仪,让我和殿下们一起读书,甚至纵容我玩累了就睡在昭阳殿的皇后凤榻上。

    我喜欢上了姑姑的凤榻,缠着母亲要张一摸一样的床。

    姑姑与母亲相视而笑,哥哥却在一旁坏笑说,“笨阿妩,只有皇后才可以睡凤榻,莫非你想嫁给太子哥哥?”

    母亲骇笑,姑姑却叹息,“可惜阿妩太年幼。”

    那年,我只七岁,还不太明白什么是嫁人,只是向来不喜欢蛮横的太子哥哥。

    两年之后,太子大婚,我年方九岁,未到婚配之龄,太子妃的人选便成了谢家姐姐。

    太子妃谢宛如,以才貌娴雅冠绝京华,我很喜欢她,皇上也赞她有母仪之风。

    可是,姑姑却不喜欢她,太子哥哥对她也是冷冷淡淡。

    因为,宛如姐姐是皇上宠爱的谢贵妃的内侄女。

    谢贵妃是姑姑多年的眼中刺。

    谢家虽屡遭排挤而至没落,姑姑却仍不放心谢贵妃的儿子——三殿下子澹。

    放眼京华,最负盛名的美男子,首推三殿下,其次才是哥哥。

    我与哥哥自小入宫,给皇子伴读,太子顽劣,二殿下体弱多病,唯有三殿下与我们一起长大,常在一处读书嬉戏,彼此亲密无间。

    那时仗着太后的宠溺,我们总是无法无天地玩闹。

    不管闯下什么祸,只要躲进万寿宫,赖在外祖母怀里,任何责罚都会被她挡得远远的,就像华盖稳稳张开在我们头上,永远不必担心任何风雨,连皇上也无可奈何。

    平日里,坏主意最多的总是哥哥,得好处的是我,三殿下则是永远站在我前面的挡箭牌。

    这个温润的少年,承袭了皇室高贵端雅的外貌,性情却淡泊恬和,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亲,仿佛天生就是不会为任何事生气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只是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静静注视着你。

    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却在不经意飞逝如电……

    我们三个渐渐长大,及至豆蔻年华,已是风致初显的少年男女。

    每每我们一同出现,总引来旁人一片惊艳赞叹之声。

    哥哥和子澹经过的地方,总有小宫女们躲在廊下闱后偷偷窥望。

    宫中聚宴时,女眷们都以博哥哥一顾为荣。倒是子澹,虽然贵为皇子,风仪俊雅犹胜哥哥,却不那么受女孩子欢迎……因为,有我伴在他的身边。

    当我们第一次并肩站在一起,为皇上寿筵祝酒的时候,薄有醉意的皇上,跌落了手中酒杯,对身侧的谢贵妃说,“爱卿,你看,九天仙僮下凡给朕贺寿来了!”

    谢贵妃很喜欢我。

    姑姑却不喜欢子澹。

    那次寿筵之后,姑姑说我年岁渐长,男女有别,不能再和皇子们走动太近。

    我不以为意,仗着太后与母亲的宠溺,依然背着姑姑,偷偷去找子澹。

    永僖六年,仲秋,孝宪敬仁皇太后薨逝了。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不管母亲流着泪怎么解释劝慰,我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大丧过后,我仍如太后在世时一样,天天跑去万寿宫,抱着外祖母最喜欢的狸奴,一个人坐在殿里,等待外祖母从内殿走来,笑着唤我“小阿妩”……

    有天傍晚,我被姑姑训斥,一气跑到万寿宫,赶走所有宫婢,一个人发呆。

    坐在外祖母亲手种下的紫藤旁边,仰头看秋风中片片枯叶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转眼就消弭于眼前。

    初秋寒气透过薄薄的纱衣,钻进心底,我觉得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无依无靠。

    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我。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淡淡的木兰花香气充盈了我的整个天地。

    子澹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蕴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

    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切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一片落叶飘坠,恰被风吹得贴上脸庞。

    他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手指却拂上我眉间,一点奇妙的颤栗透过眉心传进身体。

    “阿妩蹙眉的样子很美,但会让我心疼。”他的声音低柔而忧伤,瞬时令我红透双颊。

    看着我脸红低头,他却微笑,缓缓收紧双臂,将我抱得更紧。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美,这么多年,他看着我长大,说过我乖,说过我傻,说过我淘气,唯独没有说过我美;他和哥哥一样,无数次牵过我的手,扯过我的发辫,唯独没有这样的抱过我。

    他的怀抱又温暖又舒服,让我再也不想离开。

    那天,他对我说,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

    那之后,我不再惧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没有让我悲伤太久,毕竟是少年心性,再大的伤痛也能很快痊愈。

    何况我有了一个新的秘密。

    在我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不久后,哥哥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被父亲派去叔父身边历练。叔父领了钦差之职正在淮州治理河道,便带了哥哥一同往淮州赴任。

    哥哥一走,宫里宫外,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两个人。

    暖春三月,宫墙柳绿,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薄袖,一声声唤着面前的翩翩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画画

    子澹,我们去骑马

    子澹,我们来下棋

    子澹,我弹新曲子给你听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会微笑着,无比耐心地陪伴我,满足我任何要求。

    实在被闹得没有办法了,他会故作沉重的叹息——这么调皮,以后怎么做我的王妃?

    只要他一说这句话,我总会羞得满脸绯红,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时转身逃开。

    背后传来子澹低低的笑声,过了许久,那笑声还在心头萦绕不散。

    别的女孩儿都不愿意成年离家,都害怕过及笄礼。

    一旦及笄,很快会有人上门提亲,爹娘就会将自己嫁出门去,往后一辈子都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在一起,一直到老——想起来,多么可怕。

    幸好,我有子澹。

    太子与二殿下都已册妃,放眼京华,身份年纪足以和我匹配的人,只有子澹。

    我一点都不担心,即便姑姑再不喜欢子澹,也更不会喜欢其他纨绔子弟。

    母亲已经默许了我的心事,偶尔还会去谢贵妃宫中闲坐。

    刚过了十三岁生辰,向父亲提亲的名门望族几乎快要踏断靖国公府的门槛。

    父亲以我尚未成年为由,一一婉拒。

    那时,我总嫌时光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不到及笄之龄就不能接受提亲。

    子澹已经十九岁,很快可以册立王妃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太年幼,谢贵妃早已经为我们向皇上请求赐婚了。我很担心他等不到我长大,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皇上赐了婚,娶了别人。

    有次生气之后,我骂他,“你为什么这样老,等到我长大,你已经是老头子了!”

    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子澹年满廿一,虽然刚过弱冠之年,在我眼里似乎已经很老了。

    子澹怔住,半晌不能说话,只是啼笑皆非瞪着我。

    然而,没等到我十五岁及笄礼来临,谢贵妃却薨逝了。

    谢贵妃才三十七岁,美丽如淡墨画出的一个女子,仿佛岁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不论姑姑如何强横,她从来不与她争,也不恃宠而骄,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再一次相信,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易久长。

    因为一场风寒,加重了病势,谢贵妃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辞世了。

    她一直体弱多病,却从来不会抱怨悲叹,即使卧病在床,也总是妆容整齐,直到临终之际,也没有流露半分憔悴狼狈……只带着一丝淡泊笑意,就此睡去。

    雨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那晚,子澹独自守在灵前,默默流泪,泪水沿着脸廓滑进颈项,湿了领口。

    我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至我将一张丝帕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一滴泪,溅落丝帕。

    矜贵脆弱的冰绡丝最怕沾水,沾了水气就会留下皱痕,再也不能抚平。

    我用丝帕为他拭泪,他却将我揽到怀中,叫我不要哭。

    原来我自己的眼泪,比他流得更厉害。

    那条丝帕从此被我深锁在匣底,上面微微皱起的一点印痕,是子澹的眼泪。

    失去了母亲,在这诺大的宫闱里,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

    我虽懵懂,已经懂得母族对皇子的重要。

    谢家已失势,一直以来,子澹赖以立足的,不过是皇上对谢贵妃数十年不减的恩宠。也正因这份恩宠,为他招来了姑姑的怨忌……皇上可以为了一个宠妃,冷落中宫皇宫,却不能为了一个皇子,得罪权势煊赫的外戚。前者只是帝王家事,后者却攸关国事。

    那时我仍以为,子澹只要娶了我,就能获得王氏的庇护,就能在宫中安然无恙。

    然而,姑姑行事之凌厉,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按祖例,父母丧后,子女应守孝三年。

    但皇家历来没有严格恪守此制,只是在宫中服孝三月,另择一个亲任宫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届满一年之期,即可婚娶。

    然而,谢贵妃丧后,一道懿旨颁下,称子澹纯孝可嘉,自请亲赴皇陵,为母守孝三年。

    无论我跪在昭阳殿外如何哀求,姑姑都不肯见我……母亲无奈,瞒着父亲,与我一起去见皇上,求皇上降旨留下子澹。

    谢贵妃的离去,令皇上一夕之间仿佛老去了十岁。

    平日里,只有对着子澹,他才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而不是深沉严肃的皇上。

    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肯下诏将自己钟爱的儿子留下。

    他说,皇陵是很安全的地方,没什么不好。

    看着我的泪眼,皇上沉沉叹息,“这般乖巧,可惜也是姓王的……”

    子澹离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怕他见到我流泪会更伤心。

    我希望子澹能够如往日一般微笑着离去,如同我心中最骄傲高贵的皇子,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他的悲伤和眼泪。

    子澹的车驾行至太华门,我的贴身侍女锦儿早早等候在那里。

    锦儿带去一只小小的旧木匣,那里面有一件东西,会替我陪伴在他身旁。

    那一刻,我悄然立在城头,远远望见他驻马,俯身,接过木匣。

    他只看了一眼,便侧过脸,不让人看见他的神情。

    锦儿朝他深深叩拜,起身,避让道旁。

    他不再回头,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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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35: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帝王业 正文 第3章 风雨


    生辰过后五天,哥哥带我去看犒军。
    父亲常说,我王家女儿远胜寻常男儿多矣。
    只是那个铁血金戈的世界终究属于男人,离红粉温柔的女儿乡太过遥远。
    天潢贵胄女儿家,一生一世只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荫庇之下,疆场杀伐,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奇。对于犒军,我并没有太大兴趣,却难捺心中好奇。
    母亲总是说女儿家的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情,可我偏偏就有那么多的好奇。
    传奇中的人,传奇中的事,格外神秘诱人。
    让我好奇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实在听得太多,有人说他是神,也有人说他是魔。
    姑姑、父亲和哥哥每一次提起此人的名字,语气都变得凝重。
    甚至子澹也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语气,提到过这个名字。
    他说,天降此人,是家国之幸,恐怕也是苍生之苦。
    月余之前,捷报传来,我朝南征大捷。
    大军仅用九个月时间,远征南疆蛮族,一路势如破竹,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归降,我国疆土向南拓展了六百余里,声威震慑四方,更截断蜀中叛贼南边退路,令贼寇胆寒心惊,退守剑门不出。
    捷报传来,朝野振奋不已,只有父亲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淡淡而笑,欣慰之余,隐隐有一丝忧虑。我却不明白他忧虑什么。
    数日之后,大军即将班师回朝。
    皇上命太子率百官出城相迎,犒赏三军。
    南蛮的鲜血,洗亮将军的战甲,将军手中长剑划过边疆大地,再次耀亮京华——这位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战功彪炳的定国大将军,手握百万重兵的豫章王,正是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那个人——豫章王,萧綦。的f3
    上至宫廷,下至市井,无人不知豫章王的赫赫威名。
    ——出身扈州庶民,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升为参军,征入靖远将军麾下,北上征讨突厥。朔河一役中,率百名铁骑,定妙计,奇袭敌后,烧尽粮草辎重,以一人之力杀敌过百,尸堆成山,身受二十一处重伤,竟得以生还。突厥军遭此重创,又受大军迎面痛击,溃退千里,不但收复了被突厥侵占多年的朔曷二州,更一举占领朔河以北六百里的肥沃土地。
    萧綦一战成名,从小小参军一跃而为前锋副将,深受靖远将军器重。驻守边关三年间,击退突厥百余次进犯,阵前斩杀突厥大将三十二人,包括突厥王爱子也命丧萧綦手下,令突厥元气大伤。萧綦威名远震朔漠,晋封宁朔将军,人以“天将军”呼之。
    永僖四年,滇南刺史屯兵自重,勾结白戎部族,自立为王。宁朔将军萧綦奉旨西征,一面将敌军前锋阻隔在罗朗关,一面绕道黔州,强行在崇山峻岭中开出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沿途遭遇归附了叛军、抵抗朝廷的夷狄部,招抚不遂,萧綦一怒之下屠城而过,将夷狄灭族,乘势大破白戎,收复滇南,将叛军首领十三人全部枭首示众。萧綦趁胜追击,历时两年,夷平西南边陲,以赫赫功勋统摄百万兵马,官拜定国大将军。
    永僖七年,南疆蛮族犯境,刚刚平定西南的定国大将军,再度领军南下,在遭遇洪灾,瘟疫肆虐的南疆边陲苦战拒敌,又逢洪水冲毁道路,后方补给中断,几番身陷险境,萧綦临阵决断,以破釜沉舟之心强渡澜沧江,硬生生将南蛮逼退八百里,再无北犯之力。
    是年,萧綦以不世功勋晋封豫章王,成为当朝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
    永僖八年,豫章王大军在滇中休整半年之后,再度南下,有备而战,将南蛮击得溃不成军,仅用九个月时间,就将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收降。
    整整十年间,豫章王统率大军征战各地,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于危难,当之无愧为朝廷肱股,家国柱石。
    此番大军凯旋回朝,朝野振奋,皇上原本决意亲自出城迎候,却因龙体抱病已久,只得命太子率领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赏三军。
    一次次听父亲和哥哥说起前方战事,一次次被那些惊心动魄的战况震骇。
    “豫章王”这三个字有如魔咒,总令我联想到杀伐、胜利和死亡。
    当我终于可以亲眼目睹这个传说中如魔似神的人,终于可以亲眼看一看,那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军队——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莫名的畏惧起来。
    十万大军不能全部入城,豫章王只带了三千铁骑,饶是这样,也足以让整个京城为之震撼。
    成百上千的百姓将入城大道的两侧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都早早被人挤满。哥哥却一早在瑶光阁包下整层,那是承天门附近最高的楼阁,让我可以居高临下,清楚看见大军入城的盛况。
    入城甬道正中一条红毡铺路,两列御林军甲胄鲜明,侍立两侧,皇家的明黄华盖,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的高台。
    正午时分,礼乐齐鸣,金鼓三响过后,太子一身褚黄朝服,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高台。
    远远地看过去,每个人的面貌模糊不清,只能凭服色猜测,站在太子左侧,一身朱红朝服的人必然是爹爹。我扯了扯哥哥衣袖,学着娇糯的语气,“公子爷,您什么时候也蟒袍玉带,站在百官之首出出风头啊?”的570
    哥哥瞪我,“臭丫头,什么时候学会了说风凉话?”
    我转眸笑,正要揶揄他,忽听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城门缓缓开启。
    仿佛整个都城,都在一刹那肃穆下来。
    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一种寒意。
    刹那间,我以为眼前出现了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一面大大的黑色衮金边帅旗跃然高擎,猎猎飘扬于风中,上面赫然一个银勾铁划的“萧”字。
    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九列,严阵肃立,当先一人重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他一马当先,提缰前行,身后九列铁骑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一下靴声都响彻朝阳门内外。
    礼乐毕,那黑马白缨的将军,勒缰驻马,右手略抬,身后众将立时驻足,行止果决之极。
    那人独自驰马上前,在高台十丈外驻鞍下马,解下佩剑,递与礼官,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
    哥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紧涩,“那是萧綦。”
    那个人离我们如此之远,远得看不清面目,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我生出压迫窒息之感。
    他在太子三步之外停步,微微低首,屈膝侧跪下去。
    太子展开黄绫,宣读犒封御诏。
    远远听不清太子的声音,却见那一袭墨黑铁甲,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
    太子宣诏已毕,萧綦双手接过黄绫诏书,起身,转向台下众将,巍然立定,双手平举诏书。
    ——吾皇万岁!
    这个声音如此威严遒劲,连我们远在这楼阁都隐约听到了。
    刹那间,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京城内外。
    所有人都被湮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赫赫的皇家仪仗,也黯然失色。
    左右御林军无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三千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尚未洗去,却将御林军的气势压倒无余,在他们面前,平日风光八面的御林军顿时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无用处。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那个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众人面前,登临高台,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胸口一窒,这才惊觉,我竟忘记了呼吸,手心渗出细汗。
    我从不知道,这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
    见惯皇家天威,即便在皇上面前,也不曾有过半分畏惧。
    然而此刻,遥隔数十丈之远,我却不敢直视那个人。
    那个人身上,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哥哥亦是一反常态,一语不发,缄默凝望眼前这一幕,手上茶杯却是紧握,指节隐隐透白。
    我抿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
    犒军毕,登车回府,一路恍惚无言。
    鸾车在府门前停下,侍女挑帘,却不见哥哥如往常般立在銮车前,伸手等着接我。
    诧异间,我倾身看去,见哥哥端坐马背,挽了明珠紫辔在手,抚着座下白马,若有所思。
    “公子爷,到府了!”我走到他马前,学着侍女屈身一笑。
    哥哥回过神来,睨我一眼,却又一叹,扬手将白玉鲛银鞭抛给侍从,跃身下马。
    刚进了庭中,母亲宫装高髻,携了徐姑姑和侍女们迎面而来,看似正要出门。
    “娘要出去么?”我笑着挽住母亲。
    “正巧皇后传召,你也有两日不曾给姑母请安了,随我一同去吧。”母亲替我挽起散乱的一缕鬓发,微笑看向哥哥,“犒军看得如何,可还有趣么?”
    我低头笑,母亲总把我们当小孩子,当哥哥还如小时候一般爱瞧热闹。
    “豫章王军容赫赫,威仪不凡。”哥哥却没有笑,望着母亲,慨然道,“儿子羞愧,今日方知,大丈夫当如是!”的5
    母亲一怔,蹙起纤纤眉梢,“你这孩子,又胡说了,武人打打杀杀有什么好。”
    哥哥低头不语,他虽常和父亲争执,但在母亲面前却从无半句违逆。
    “你是何等身份,怎能与那一介寒人相比。”母亲语声低柔,却辞色渐严。
    她是最不喜欢寒族武人的,今日听了哥哥这话,难免着恼。
    我见母亲不悦,忙笑道,“哥哥说笑呢,娘不要理他,我们走吧,姑姑在宫中该等急了!”
    当下不由分说,我挽起母亲便走,只回眸对哥哥眨了眨眼。
    姑姑竟然把母亲召入内殿密谈,却不肯让我进去。
    我才懒得等她们,径直往东宫去找宛如姐姐。
    我把亲眼看见萧綦的一幕,绘声绘色讲给宛如姐姐听,直把她和几名侍妾听得目瞪口呆。
    “听说豫章王杀过上万人呢”,侧妃卫氏按着心口,神色间满是厌憎惊惧。旁边一人接过话头道,“哪里才只万人,只怕数都数不过来,听说他还嗜饮人血呢!”
    我心下微嗮,颇不以为然,正欲驳她,却听宛如姐姐摇头道,“市井流言怎么可信,若真如此,岂不是将人说成了妖魔。”
    卫妃嗤笑道,“杀戮太重,有违仁厚之道,满手血腥与妖魔何异。”
    我不喜欢这个卫妃,仗着太子宠爱,在宛如姐姐面前张扬无礼,当即冷冷睨她:“仁厚之道何解?如今烽烟四起,难道仅凭一句仁厚,就能抵抗虎狼,叫外寇乖乖放下刀兵?”
    卫妃粉脸涨红,“依郡主高见,杀戮倒是仁厚之道了?”
    我挑眉一笑,“征伐既起,何来仁厚?即便有所杀戮,豫章王也是为国为民,国之柱石,功在社稷,岂可如此诋毁功臣?若无将军血染边疆,你我岂能在此安享清平?”
    “说得好。”姑母优雅沉静的声音蓦然在殿外响起。
    众人忙起身行礼。
    宛如姐姐侧身一旁,将姑母迎进殿内。
    姑母只带了两名宫人随侍,也不见母亲同来,我正向殿外张望,却听姑母淡淡说道,“不必看了,本宫已请长公主先行回府了。”
    我愕然看向姑母,一时间莫名所以。
    姑姑在首座坐下,扫了一眼面前众女,不露喜怒,“太子妃在忙些什么?”
    宛如姐姐垂首低眉道,“回禀母后,臣媳正与郡主品茶叙话。”
    姑姑微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有些什么趣事,也说来本宫听听。”
   “臣媳等,只是在听郡主……”宛如姐姐全无心机,竟然照实回禀,我忙打断她话头,抢道,“她们在听我品评今年的新茶,姑姑,你尝尝这新贡的银针,比往年的品色都好呢!”
    我接过侍女手中茶盏,亲手奉给姑姑,挨在她身旁。
    姑姑扬眉瞪了我一眼,转头看向宛如姐姐,“容许宫中女眷议论朝臣,这是东宫的规矩么?”
    “臣媳知罪!”宛如姐姐脸色煞白,立即跪下,身后众姬慌忙跪倒一片。
    “此事是阿妩多言,错在阿妩,请姑姑责罚!”我正欲跪下,却被姑姑拂手一挡。
    我趁机拽住姑姑的手,泫然含泪望着她,“姑姑……”
    姑姑触上我目光,却是一震,神色有些异样,掉头不再看我。
    “罢了,你们都退下,往后太子妃要严加约束,不得再犯。”姑姑脸色沉郁。
    宛如姐姐领着众姬叩首退下,空荡荡的殿内一时只剩我与姑姑相对。
    “姑姑生阿妩的气么……”我怯生生望着姑姑。
    姑姑不说话,直直看着我,那种奇怪的神色,看得我真有几分惶恐起来。
    “老觉得你还是孩子,不知不觉竟长成如此绝色了。”姑姑唇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语声温柔,分明是夸赞的话,听在耳中却令我莫名不安。
    不等我答话,姑姑又是一笑,“子澹最近可有信来?”
    一听及子澹的名字,我脸上发烫,心中忐忑,只是胡乱摇头,不敢对姑姑说实话。
    姑姑凝视我,目光深深,似有些恍惚怅惘,“女儿情怀,姑姑也是明白的。子澹是很好的孩子,只是,阿妩……”她欲言又止,一时间脸色凄楚,闭目不语。
    这些年,我被姑姑厉色斥责过不知多少次,却没有哪一次,让我如此刻这般惶恐。
    从没见过姑姑用这样的神色对我说话,隐隐的,似有不祥之感压在心头。
    我用力咬住唇,很想转身逃开,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姑姑却突然开口,“自小到大,你有没有受过谁的委屈,怨怪过什么事情?”
    我怔住,要说委屈怨怪,这皇宫内外,谁能给我委屈,什么事情能让我怨怪——自然只有子澹的离去,可是,这个答案又岂能对姑姑说出口。
    “好像没有……哥哥欺负我算不算?”我勉强笑出来,故作轻松的望向姑姑。
    姑姑敛去了微笑,目光深邃复杂,爱怜之中更有淡淡痛楚之色,“你长到这么大,只怕连什么是真正的委屈,还并不知道。”
    我怔怔望着姑姑,说不出话来。
    姑姑垂眸一笑,笑意惨淡,“我少年时,也同你一般不知忧虑,被亲人们自小娇宠,处处维护……然而,终有一天,我们注定要承担自己的命运,不能永远被庇佑在家族羽翼之下!”
    望着姑姑迫人目光,我怔忪无言,心中却阵阵抽紧。
    姑姑直视我双眼,语声透寒,“如果有一天,要你受着极大的委屈,放弃你所珍爱的东西,去做一件万般不情愿的事,甚至付出极大代价,阿妩,你可愿意?”
    我心中惊跳,指尖发凉,无数念头电闪而过,脑中却是一团乱麻。
    “回答我。”姑姑不容我犹豫迟疑。
    我咬唇,抬眸望向她:“那要看,是为了什么,是否比我所珍爱的东西更加重要。”
    姑姑的目光深凉如水,“每个人珍爱的东西并不相同,什么是最重要,什么又是最值得?”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久久停驻,仿佛穿过我,投向了遥遥的时光,“我也有过极珍爱的东西,那曾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与悲伤……可那喜悦悲伤,都只是我一人的喜悲。相较之下,还有一件事,比之更深,更重,是我无法逃避和舍弃的——那就是,家族的荣耀和责任!”
    “家族的荣耀和责任……”我如被巨锤骤然击中,心中恍惚,激荡不已。
    姑姑眼中隐约有泪光莹然,却无比坚定决绝。
    “当年战事方歇,朝中派系林立,四大世家各不相让,我的兄长以当世第一才子之誉,迎娶到你的母亲晋敏长公主下嫁王氏,带来无上荣耀。我的妹妹,许配给执掌军中大权的庆阳王,而我,必须成为太子妃,将来执掌六宫,才能确保王氏在朝中的权威,压倒咄咄逼人的谢家,使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汤,族人安享荣华!”
    我从不知道,父母的锦绣姻缘,姑姑的母仪天下,竟潜藏着这一番辛酸深沉。
    刹那间,眼前转暗,在我心中如琼华仙境一般的天地骤然褪去颜色,显出底下的灰败。
    十五年来,我的完美无缺的琉璃幻境,第一次迸出了裂缝。
    我不敢再听,不敢再想。
    可是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条裂缝,就会顺势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姑姑站起身来,迫近我,凝视我双眼,语声掷地铿然——
    “我们从出生之日,就被光环笼罩,无不在荣耀中成长,普天之下除了公主,就是我们王氏女儿最为尊贵。当你身在其中,或许并无知觉。我十八岁入宫以来,目睹这宫里宫外多少悲辛往事,命数起落。你可知道,那些出身卑微,没有家族支撑的女子,在宫中是如何卑贱飘零,人命尚且不如蝼蚁!一旦失势落败,任你再煊赫的世家,落魄起来只怕还不如市井小民……”
    姑姑握住我肩头,一字一句道,“我们引以为傲的身份、美貌、才情……无不是家族的赐予,没有这个家族,我或者你,乃至后世子孙,都将一无所有。我们享有这荣耀,便要承担起同样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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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36: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帝王业 正文 第4章 良人

    鸾车已经离开宫门,驶往回府的路上,车驾微微摇晃,深繁重绣的垂帘隔绝了外面阳光。

    我头颈挺直,手足发冷,以倔傲从容姿态踏出东宫,穿过宫门,步上鸾车……直至此刻,终于只剩我独自一人,紧绷的全身却仿佛再不受控制。有一股强大而冰冷的力量,贯穿了我,支撑着我全副意志,不致松懈软弱。脑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坠入茫茫迷雾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

    离宫城已经很远了,姑姑方才的话,却还在耳边清晰萦绕。

    她的话,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令我的身子一时冰凉,一时火热。

    我交握双手,指甲用力掐进自己掌心,连这尖锐的痛,也惊不去心头的惶乱。

    前面隐约传来侍卫扬鞭开道的声音,道边围观的百姓纷纷走避,人声喧哗。

    明知道仪仗森严,隔得再近也不可能看见我半根手指,人们却依然争先恐后,冒着被长鞭抽打头脸的风险,也要争睹上阳郡主的风华,哪怕只看一眼鸾车的影子,闻到一缕薰香的味道,也令他们雀跃不已。

    早已听惯这样的喧哗,这一刻,我却突然觉得辛酸苦涩。

    他们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上阳郡主。

    世人争睹的是那个名动天下的王氏之女,宠冠一时的名门千金。

    我是谁,是美是丑,是哭是笑,并没有人在意。

    刹那之间,恍如梦醒,我突然想纵声大笑,泪水却抢先涌上眼前。

    喧哗声中,我慢慢挑开了垂帘。

    围观的人潮忽然静了下去。

    绚烂秋阳之下,我静静凝望眼前人群。

    人丛中陡然发出更热烈的呼声,铺天盖地的喧哗几乎将我湮没。

    放下垂帘,我闭目仰靠了软榻,终于笑出泪水。

    如果我不姓王,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家族,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坐在高高的鸾车之中,接受众人仰慕……或许,我会像那个卖花少女一样,挤在路边垫脚张望,又或许像某个侍女,跟在车驾后面,任由尘土沾衣。的7b

    谁会在意一个卖花女的绮颜玉貌,谁会相信一个侍婢也可能惊才绝艳。

    我比她们多出的,不过是一个身份。

    一路恍惚,不觉已经到府。

    跨进内庭,还未来得及回房,就听见母亲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我扶着锦儿的手,只觉得地面微晃,心中忽沉忽飘,望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竟没有勇气迈步。

    从前庭到内堂,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走了那么久,那么艰难。

    哐啷一声裂响,惊得我与锦儿双双一颤。

    贡窑冰纹白玉盏被掷出门外,跌个粉碎,伴随着母亲的悲泣,“你算什么父亲,算什么宰相!

    “瑾如,你身为长公主,应当明白这是国事,并非我们一门家事。”父亲的声音苍凉无力。

    我停步,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身旁传来锦儿止不住的颤抖,我侧头看她,这小小的女孩子被吓坏了。

    我对她笑了一笑,却在她清澈亮眼眸中照见自己的笑容,比她苍白面色更加惨淡。

    母亲的声音隐隐嘶哑,哀伤欲绝,全无往日的雍容,“什么公主,什么国事,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母亲!天下为人父母者,爱子女远胜爱己,难道你不是阿妩的父亲,难道你就不会痛心?”

    “我不只是这双儿女的父亲,我还是王氏长子,是当朝丞相。”父亲的声音在发抖,“瑾如,你和我,不仅有女,有家,还有国!阿妩的婚事,不是我们嫁女,是王氏,乃至整个士族的联姻!”

    “让我的女儿去联姻,去笼络军心,你们这满朝文武却做什么去了?”母亲厉声斥问。

    这一声斥问,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啊,娘,这也是我最想追问的一句。

    父亲没有回答,沉默,陡然而来的沉默,让我的呼吸凝滞在胸口。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沉缓无力的声音,“你以为,如今的士族还是当年的风光,如今的天下还是当年的太平世道么。”

    父亲的声音陡然暗哑,这还是父亲的声音么……我那伟岸高旷的父亲,何时变得这样苍老,这样无力!

    胸口紧紧揪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你生在深宫,嫁入相府,所见所闻都是满目锦绣,可是瑾如,难道你真的从不知道,朝廷沉疴已久,兵权外落,民间流乱四起,当年何等煊赫的门阀世家,如今早就风光不再……你以为,我们王氏能够显赫至今,真的只是靠着与皇室的姻亲吗?”

    母亲不语,只剩长长抽泣。

    父亲的话,却如同冰水浇下。

    “你也眼看着谢家和顾家是如何衰颓下去,哪一家不曾权势遮天,哪一家没有皇室姻亲?瑾如,你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不肯相信罢了……这些年,我苦苦维系朝中世家的势力,如果不是庆阳王在军中的威望,岂能如此顺遂。”

    庆阳王,已经辞世两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令我一震。

    这个名字,曾经是皇朝赫赫军威的象征。

    我的两个姑姑,一个是皇后,另一个便是庆阳王妃。

    只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姑丈庆阳王长年驻守边关,连我对他的印象都只是寥寥。

    “自两年前庆阳王过世,皇室和士族在军中的势力至此倾颓殆尽,再也无人为继。”

    父亲哑声道来,饱含沉痛无奈。

    那一场七年之战过后,原本就崇尚文士风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军。

    他们只爱夜夜笙歌,诗酒雅谈,即便终生无所事事,也一样有世袭的官爵俸禄。

    “留在军中征战的,只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儿,全凭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权位,再不是昔日任人轻贱的武夫。豫章王一人独掌军中大权,更仰赖他安邦定国,不要说士族世家,便连皇室也忌他三分。如今他立下大功,更有皇上亲口许诺的恩赐,连我也未料到,他会求娶阿妩……这门婚事,若不应允,便是令皇上言而无信,令王氏开罪军中权臣,两派怨隙加剧;若是允了,便是笼络军心,为我们再次赢得军中支持……”

    “父亲,用一个女子的婚姻来巩固家族权位,非大丈夫所为!”

    哥哥的声音,骤然自背后响起,他竟然一直在我身后。

    “哥哥!”我脱口惊呼,伸手想要拦住他。

    他却看也不看我,径直推门而入,昂然站到父母面前。

    泪水顿时模糊了我双眼,看不清父母的表情。

    我奔了进去,不待抓住他衣袖,哥哥已经一掀衣摆,长身直跪在地,“父亲,我愿从军!”

    父亲站在那里,鬓边灰白的发丝微微颤抖,一向挺直硬朗的身子刹那间佝偻了下来。

    母亲身子一晃,一声悲泣还未出口,就软软跌坐在椅中。

    我慌忙踏前,想扶起母亲,身子却陡然发软,膝下一曲,直跪倒在地。

    “阿妩——”母亲惊呼,哥哥抢上来抱住了我。

    倚在哥哥怀中,忽然觉得安心,很安心,如同小时候每次念书睡着,被他抱回榻上的时候一样。我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在哥哥怀中仰首微笑。

    哥哥、父亲、母亲,他们的面容深深映在我眼中。

    我咬了咬唇,娇羞道,“阿妩仰慕豫章王已久,嫁给如此英雄男儿,是女儿的荣耀。”

    沉寂,如死沉寂。

    “阿妩,你——”母亲浑身颤抖,扬手指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哥哥抱住我的手,变得更冷,却将我抱得更紧。

    爹爹望着我,目光发直,悲辛愈发深浓,“你,当真愿意?”

    我迎上爹爹的目光,决然一笑,“是,我愿嫁与豫章王萧綦。”

    如此结果,峰回路转,皆大欢喜。

    皇上赐婚的圣旨,三日后颁下,阖府上下跪迎谢恩。

    豫章王迎娶上阳郡主,成为轰动京华的盛事。

    他们说,一个是权倾天下的盖世英雄,一个是金枝玉叶的旷代佳人,人人都称羡赞叹,好一段金玉良缘,天作之合……谁不爱看英雄美人,谁不艳羡神仙眷属。

    或许,是吧。的c1

    我终于知道,好姻缘,只需门庭匹配,无需两情相悦。

    只是,世人如何看,如何说,我已经不关心了。

    父亲、母亲、哥哥……每个人都说了什么,我隐约记得,隐约又不记得。

    皇上和皇后召见我,说了什么,我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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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37: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豫章王的聘礼惊人煊赫,皇上赐下的恩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皇后赐给我的嫁妆,一连三天源源不绝抬进家门。

    嫁衣,凤冠,霞帔,满目珠翠,宝光耀眼。

    喜娘说,二殿下大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奢华铺排。

    宛如姐姐来看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贺喜。

    屏退了下人,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却哭了。

    “子澹还不知道你大婚的消息。”她凄然垂泪。

    我低头,拿了她送给我的嫁妆,一支出自绝世名匠之手,用千年玄珠所制的凤钗,在手中细细把玩,一边淡淡笑了笑,“子澹守孝归来,也要册妃了。时光过得真快……小时候再亲密的玩伴,长大了也总要分开。”的d2

    宛如姐姐幽然抬目,一双泪眼望定我,“你真能忘得了他?”

    我淡淡抬眸,含笑将那只凤钗插到鬟间,看见镜中的自己眉目沉静,笑意雍容。

    “阿妩素来仰慕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豫章王才是我想嫁的人。”

    我说给宛如姐姐听见,也说给自己听见。

    那之后,一直到我大婚,宛如姐姐没有再来看过我。

    子澹会从她那里知道我的话。

    子澹会怨我,会怪我,然后会忘了我。

    子澹会册妃,会迎娶一位美丽娴淑的王妃。

    子澹会和她恩爱相守,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一起度过漫漫时光,直至老去。

    子澹,子澹,子澹……

    天旋地转,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颜。

    一丝丝的疼痛,不够锋锐,却慢慢在心底最深处,泅开沉郁的钝痛。

    婚期已近。

    家中变得很忙,徐姑姑他们每日出入奔忙,筹备大婚典仪。

    我却闲下来,不用入宫请安,不用踏出府门,只需在房中端庄危坐,听宫中嬷嬷教习新婚仪俗,教我一件件记住,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断有人来道喜,吉词美誉塞满耳中。

    晨昏朝暮,就在混沌忙乱中如水滑过。

    夜里,我总是看书看到很晚,直至更深人静,直至困得再也睁不开眼。

    只有这样,我才没有精力去想太多,没有时间想起子澹。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遥远模糊,却又异常清晰的名字,我即将嫁与的良人……记不起他的身影,从未见过他的容颜。可犒军时的惊鸿一瞥,总在眼前挥之不去。

    萧綦,这个名字,从此就要与我相联一生了。

    豫章王妃,从此我将不再是无忧无虑的上阳郡主,而将以这个新的身份,与那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起走向不可知的此生……

    十五天后,迎来我的大婚之期。

    我的婚礼按公主出嫁的礼仪举行,半夜开始装扮,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辞行,随后入宫向皇上皇后谢恩,鸾仪从太华门出,过宣华门、坤德门、奉仪门……喜乐喧天,沿途大红锦缎铺道,一路洒下灿金的合欢花瓣漫天飞扬,六百名宫人,红绡华幔,翠羽宝盖,簇拥着旒金六凤大红鸾轿,逶迤如长龙,穿过宫城、皇城、内城,直达敕造豫章王府。

    洞房之中,两名喜娘带着仆妇婢女侍侯左右,外边丝竹喜乐之声不绝于耳。

    凤冠礼服加上厚厚的盖巾,让我整个人如被层层捆绑,动弹不得。

    锦儿在旁边不时絮絮叨叨说些喜庆吉利的话讨我高兴,我却连听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从半夜开始折腾到现在,一袭厚厚的盖巾下面,我的世界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直听得耳边喧天的喜乐,从早上到现在从未停歇。

    混混噩噩之间,被喜娘牵引着拜了堂,又被引入洞房。

    进得洞房,稍稍安静了不到片刻,喜娘们又开始折腾,没完没了的祈福颂吉。

    若按规矩,我必须等新郎入了洞房,才能吃喝。

    幸好锦儿乖巧,悄悄盛了燕窝给我,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气坐到现在。

    再过片刻,我将要面临今晚最忐忑的一刻。

    那个人,那个令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如今成了我的夫婿。

    刚刚与他一起拜了天地,从盖巾下面隐隐看见了他的足尖。

    那么近,他离我那么近。

    当日远远望见,就已令我震骇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我却不再惧怕。

    这就是我的姻缘,我的良人了。

    与其惶惶,不如坦然。

    他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或许他也不见得那么可怕,或许我的姻缘也不见得那么糟糕。

    正如哥哥劝慰我说,豫章王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英雄美人,正是良配。

    我回之以淡然一笑,或许吧。

    只要没到最糟糕,总还有一丝希望。

    不知什么时候,发觉外边的喜乐丝竹声停了。

    现在还早,怎么会这样快就结束了喜筵。

    过得一阵,喜娘也开始暗自切切。

    我直起身,微觉诧异,正想叫锦儿去外面看看,却听得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

    随之而来的,是门外的人声纷乱。

    “将军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末将奉王爷令谕,务必当面禀报王妃。”

    一个男子声音,冷硬如石,不带半分情绪,惊破洞房花烛夜一派旖旎。

    “奴婢可以代为通传,王妃典仪在身,不能面见外人。”

    “事出紧急,王爷吩咐一应礼仪从权,请王妃恕罪。”

    门口徐姑姑与之相执不下,语意已带薄怒。

    我站了起来,方一起身,眼前便一阵晕眩。

    “王妃小心。”锦儿慌忙扶住我。

    那顶凤冠沉重无比的压在头上,让我几乎直不起脖子。

    我勉力打起精神,走到门前,淡淡开口,“本宫在此,将军有话请讲。”

    外面静默了片刻,那人依然用冷硬的声音开口,“启禀王妃,方才收到火漆传书,急告冀州失守,前方十万火急,王爷已经前往行辕大营,即刻领军驰援,特遣属下告知王妃,实因事出紧急,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待王爷平定叛乱后,自当向王妃请罪。”

    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片刻之后,我恍然回过神来。

    他是说,洞房花烛夜,我的夫婿尚未踏入洞房,就离京出征了。

    我连他的样貌声音都一无所知,就这样被丢在洞房中,一个人度过新婚之夜。

    我突然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这位堂堂豫章王,当初是他向皇上请求赐婚,要与我的家族联姻。

    不管为了什么,不管甘不甘心,总也是他自己求来的。

    我尚且尽心尽力做足每一分工夫,到了这一刻,一道火漆传书,他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懒得花吗?当面辞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纵然军情如火,也未必就烧到了眉毛。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也不在乎他是否体谅我的感受。

    但我绝对不能容忍他如此羞辱我,羞辱我的家族。

    剧变横生,春宵惊破。

    周遭仆妇喜娘噤若寒蝉,连锦儿都不敢做声。

    大概从未见过新郎临阵而去,弃洞房不顾的场面,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一时间个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头上凤冠压得我胸中几乎窒息。

    我终于笑出声来,冷寂的屋子里,只听见我扬声长笑。

    张贴大红喜字的房门被我一把推开,夜风扑面,吹起盖巾冷簌簌打在脸上。

    我扬手扯下盖巾,眼前一时光亮大盛。

    喜娘仆妇大惊,纷纷跪倒,为首的喜娘急道,“王妃不可,大婚之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揭开盖巾!”

    面前数名甲胄佩剑的男子,为首那人骤一见我,惊得呆住,见我掀了盖巾,竟也不知道低头回避,目光直直停驻在我脸上,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率先屈膝跪下,后面几人跟着单膝跪地,身上铮铮铁甲发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刮划之声。

    我冷冷注视跪在面前的人,那身雪亮铁甲,闪烁冰冷寒光,跪在那里如石刻般纹丝不动。

    第一次见到重甲佩剑的军人,那么近地站在我眼前。

    这就是豫章王的亲卫将领,不知道我那良人,又当是怎样一个冷硬若铁,无情无义的人。

    思及此,我不怒反笑,抬手将盖巾掷到他面前,“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王爷,代我转告他,大婚之礼既然从权,那就不劳他尊驾了。”

    喜娘急急拦住,“王妃息怒,盖巾不可随便带走,这样不吉利的。”

    “你说什么”,我冷冷道,“豫章王天纵英明,自然是吉人天相,本宫得遇良人,嫁入将门,也算万幸大吉了。”的2a

    “王妃请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王爷,还望王妃珍重。”那男子低了头,将盖巾双手奉上,末一句话低了声气,也不复刚才的强硬。

    我淡淡一笑,道:“将军敢带人直闯洞房,还怕这区区一件小事吗?”

    那男子面红耳赤,俯身重重叩首,“末将知罪!”

    豫章王不辞而别倒也罢了,连一个小小将领都可以硬声硬气欺上门来,当真是嚣张之极。

    爹爹的话果然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将领对我们士族再没有半分敬畏之心。

    自此后,我嫁入将门,就要置身在这一群武人之中了。

    夜风透衣而过,我微微仰首,只觉心中一切成灰。

    “将军请回吧,本宫不送了。”

    我转身,跨入房中,房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喜红锦绣的洞房之中,我孑然面对一双硕大的红烛高烧,烛泪兀自低垂。

    一整夜,我将自己锁在房中,任凭门外任何人求恳都不开门,连母亲也被拒之门外。

    他们都多虑了,我既不觉得伤心,也没有什么可愤怒,只是累了,不想再强装笑颜。

    心底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

    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

    就这样倒在床上,裹一身大红嫁衣,懵懵睡去。

    梦里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子澹。

    只有我孑然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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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39: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帝王业 正文 第5章 惊变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瞬已三年。

    斜卧在窗下,四月暖风熏得人酥软欲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我脸上,微微的痒。

    昨夜的宿醉还未褪尽,身子绵软无力,伸手不经意拂倒一只玉壶,滴溜溜滚下阶去,洒出最后一滴残酒,薰风中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

    哥哥半月前从京城带来的青梅酒,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寻机赴晖州公干,再来看我,不知又是何时了。我慵然撑起身子,唤了两声锦儿,没有人答应,这丫头自从离开京城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的疏懒起来。

    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穿过回廊,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一树玉兰,一夜之间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倚着阑干,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连件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又着凉。”锦儿一面絮絮叨叨埋怨,一面将丝袍披在我肩头。

    我扬起脸,“家里的白玉兰也该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锦儿也叹了口气,复又脆声笑道,“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待在这里。”

    这小妮子越来越会哄人开心,见我抿唇微笑,没有应声,她便轻轻依着我坐下,低声道,“若是在晖州住腻了,不如,我们回京看看,出来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懒懒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还舍不得回去。”

    说罢起身,我拂袖扫去襟上落花,“大好春光,我们出去逛逛。”

    锦儿追在后面急道,“昨日王爷遣来的信使还等着郡……等着王妃复信呢!”

    我驻足,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阴郁。

    “你便替我回了罢。”我懒得回头,转身自去,忽而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你瞧瞧他这次又送来些什么,挑些好玩的留下,其他给医官们预备着。”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多备些金银打点。

    哥哥说,母亲和姑姑时常催问我的病情为什么总不见好转,迟迟不能回京,叫太医们很是提心吊胆,唯恐遮掩不下去。虽说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那些医官一向胆小,若不多打点些金银,堵住他们的嘴,难保姑姑会看出蹊跷,一道懿旨将我召回京城。

    若叫医官们将我的病情说得太过严重,只怕母亲又要急急赶来探视,那可大大的不妙。

    这三年,我在晖州幽居养病,过着神仙般逍遥日子,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赐。

    新婚之夜,豫章王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讨伐叛军。

    三郡叛乱未平,北境边患又起,一时烽烟四散,朝野震动。

    我那良人,一肩担天下,挥剑镇四海,好容易平定了叛乱,又马不停蹄挥师北上。

    当时,人人都敬慕豫章王匡扶社稷之功,更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爹爹非但没有怪罪这位佳婿不辞而别,反而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

    没有人敢讥讽我独守空闺,我亦平静如常的入宫谢恩、独自一人归宁省亲……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雍容平和,落落有大家之风。

    那些追逐在我身后的目光,那些等着看我悲伤落魄的人,大概都没有如愿。

    我依然华服盛妆,出入煊赫,宴饮如旧。直至大婚过后两月,一场风寒袭来,我突然病倒,就此缠绵病榻,最险的一夜,几乎性命垂危。那夜,母亲在佛堂长跪祈求,以泪洗面,对父亲说,如果阿妩离去,她必终生怀恨,永不原谅父亲与姑母。父亲无言以对,枯坐书斋一整夜。

    我在天明时分醒来,高热终于褪去。

    醒来望见床前喜极而泣的亲人,我只觉得深深疲惫,既不忍面对,也无力再承受。

    唯有逃避。

    恰遇雨季将至,我咳喘旧疾复发,太医担忧京城阴雨绵绵的气候对我康复不利。

    叔父在晖州为官时,曾修造了一处精巧的行馆,刚刚落成就被调任回京,行馆至今闲置。

    晖州气候干燥晴好,风物宜人,正宜休养。

    我以重金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说服父母,就此迁往晖州行馆休养。

    初到晖州,父母派来的婢女仆从,护卫医侍足有三百余人,将个小小行馆挤得人满为患,惊动了晖州刺史,亲自上门拜谒,扰得我烦不胜烦。

    我逼着太医上奏,说人多喧杂,有扰静养,硬将一干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几名贴身侍女和医侍,总算耳目清净,再无烦扰。

    晖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竟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叔父这处行馆,简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地窖里更深藏了陈年美酒,庭中碧树繁花,幽池飞鸟,比之京中园林的绮丽,别有一番幽境。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晖州,我就爱上了此处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只有春秋节令,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过得几日便称身体不适,早早返回晖州。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心里从某一处地方开始,渐渐变凉,变硬。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对家中恋恋不舍的少女已经不在了;昔日伙伴亲友,如今境遇各异,相逢已是各自疏离;就连宛如姐姐,也已变得沉默幽怨,如宫中那些红颜寂寥的妃子。

    父母,姑姑,叔父,每个人见到我,总是竭力呵护,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歉疚。

    面对这样的亲人,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一样斥责我,教训我,也好过现在这样的小心翼翼。

    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只有他懂得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不是豫章王妃,不是上阳郡主,只是昔日跟在他身后那个小小的阿妩。

    就连子澹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

    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了。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澹,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却懂了。

    皇上让子澹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漩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皇上明白,王氏与太子羽翼已成,如今更与萧綦结盟,四十万大军在北境虎视眈眈。

    废太子,改易储君,已经绝无可能。

    作为父亲,他仅能做的,只是护住子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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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39: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亦再无他念,此生缘尽,我已嫁为人妇,只在偶尔午夜梦回,为远在皇陵的子澹,遥祝一声安好。

    所谓嫁为人妇,我却三年不知夫婿是何面目。

    除此以外,却又挑不出我的良人有何差错,堂堂豫章王,非但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对家中亦是慷慨体贴,远在边疆征战,仍不忘每月差人送来书信,皇上御赐给他的珍奇异宝,也源源不绝送到晖州。

    只是,他的书信每次都是相差不多的内容,有板有样,多半是同一个幕僚所写,只加盖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书。我不知道,他这算是礼数周全,还是顾及彼此颜面,抑或多少有一些负疚。最初,我也曾存有一线期冀,亲笔回书与他……久而久之,对着那刻板如公函的家书,我连拆看的兴趣也不再有。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们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乐,求仁得仁。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我的心境渐渐平和,从淡泊至凉薄,终能淡定自持。

    这段姻缘,这位良人,我也该是满意的罢。

    晖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的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那样湿润多雨,夏来郁热,冬来阴冷。

    相反,晖州四季分明,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空明净疏朗。

    自古以来,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使此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淳和灵巧,既便在连年征战之时,此地也少有动荡,民生富庶。

    晖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颇有不俗的政绩。自我在行馆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常来拜望,唯恐我稍有不悦,总是竭尽心力迎奉于我。

    对于吴氏夫妇的迎奉,我并无好感,却又不忍回绝。

    吴谦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也算仕途顺畅,升迁有望,本无需刻意迎奉于我。只是他膝下独生女儿已近成年,长年随父母外放在晖州,无从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婚嫁之龄将近,吴氏夫妇心生焦虑,只盼有机会调回京城,早日为女儿择定终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女的牵挂操劳,竟至于此。

    我心知他们的迎奉事出有因,又如何忍心回绝。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南方的习俗,尤其盛行于京城贵族女眷之间。

    往年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仑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闺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晖州原本没有这习俗,自我来后,却年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名门富家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举办“千鸢会”。

    难得他们夫妇用心良苦,想出这法子来取悦于我。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亲笔绘上他最擅长的工笔仕女图,题上我所赋诗词。我们的纸鸢放飞出去,任它飘摇,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却奉为至宝,出价纹银百两,引来市井争购,时人名之曰“美人鸢”。

    今年,不知道哥哥又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

    或许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苑。

    芳菲四月天,一派群芳争春,花团锦簇,佳丽如云。

    晖州名门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争相让女眷参与这盛会。

    我明白,那些韶龄女子都企盼在千鸢会上,一展风华,得到我的青睐,从此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她们如此渴望被贵人改变命运,我却深憾命运为他人所左右。

    丝竹略歇,乐舞暂罢。

    我在吴夫人与一众贵妇的随侍下,步入苑中。

    众人俯身参拜。

    在场女子皆盛妆锦绣,珠翠绫罗,极尽华藻。

    倒是我,只披了件水色云纹长衣,缓带飘垂,云髻低挽,发间只饰一枚珠钗,通身上下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礼毕,开宴。的df

    丝竹声中,一列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翩起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蝴蝶纸鸢,盈盈随风而起。形貌富丽,并无灵气,所花工夫却是不少,看来多半是吴家千金的手笔。

    我淡淡含笑道,“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1]

    “小女技拙,让王妃见笑了。”吴夫人微微躬身,口中谦辞,神色颇为自得。

    座下一名黄衣少女,起身拜谢。

    吴夫人笑道,“小女蕙心,拜见王妃。”

    我颔首示意那少女近前。

    黄衣少女低头缓缓行来,身姿窈窕,脸上薄薄一层面纱迎风飘拂,越发袅娜可人。

    南方有旧俗,未出阁的女子,必须覆上面纱方可外出,我却不知晖州也有这样的风俗,这吴家女孩儿在人前以薄纱覆面,想必是家教极严。

    正待细看那少女,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纸鸢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真如一只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金光灿灿的鲤鱼纸鸢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下众人一时只顾抬头张望,赞叹称奇。

    吴家女儿步态娇袅,一步步徐行到座前,盈盈下拜。

    “好个标致的女孩儿。”我回头向吴夫人笑道,却见她神色大异,直直瞪着面前的少女。

    陡然间,又一声尖利急促的哨声响起。

    我一惊抬头,苑外东南方向忽然掠起一片阴影。

    疾风中,竟是一只巨大的青色纸鸢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长近三丈,庞然掠过园子,向我所在的首座直冲过来。

    我霍然站起,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一晃,那吴家女儿竟突然发难,探手扣住我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彻筋骨。

    “你不是蕙心——”吴夫人的尖叫声中,那少女欺身上前,一掌向我颈间切来。

    与此同时,那纸鸢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

    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

    颈间剧痛,眼前发黑,最后清晰的意识里,只觉双肩紧扣,身子凌空悬起,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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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 正文 第6章 贺兰


    漆黑,颠簸,窒闷,笃笃马蹄声中,我惊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被塞住,发不出声音……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梦,一定是场噩梦。

    我用尽全力,四肢却没有半分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只有通通急促的跳动声,从我胸中传来,在窒闷漆黑的空间里回响,几乎要撞出胸口。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只剩下声音,和一点模糊知觉。

    耳边马蹄声笃笃,时有车板碰撞之声。

    这应该是一辆飞驰的马车,狭小的长形箱子……难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会躺进棺木,可我还活着……脊背寒意陡生,冷汗涔涔。

    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

    难道是父亲的政敌,宿仇,或是朝廷反贼……可是劫虏我,对他们能有何用?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僵硬发麻,鼻端突然酸涩。

    不,不哭,我不能哭。

    我狠狠咬紧了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

    生平第一次知道,这种滋味,就是恐惧。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有何人,平日前呼后拥的侍女护卫此刻一个也不在眼前。

    这一次,是真的孤绝无援了。

    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万丈深渊还是龙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坟墓?

    昏昏噩噩之中,我惊恐忐忑,冷饿交加,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簸中醒来。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清醒的间隙,我努力分辩耳中声响,似乎有水声、市井人声,甚至风雨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冷,越来越饿,昏沉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砰然一声巨响,我惊醒过来,刺目的光线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人影晃动间,我被人架住,拖了出来,全身骨头疼得似要裂开。

    “这娘们要死不活的,叫老田来瞧瞧,别好不容易弄来就咽了气!”

    “老田正给少主疗伤,哪来闲工夫管她,丢到地窖去,死不了。”

    说话之人口音浓重,不似京城人氏,后一个冷戾的声音竟似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梁脊破败,门户寒陋,似一处破旧民舍。

    眼前数人,高矮各异,俱都作北地牧民打扮,面目掩在毡帽之下,不可分辩。

    我全身无力,喉间干涩欲裂,被一名彪形大汉架住,跌跌撞撞推进一扇门内。

    那人解了我手中绳索,掏出口中所塞破布絮,将我推倒在干草堆上。

    又一人进来,将什么搁在了地上。

    两人折身退出,关上了门。

    俯在草堆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

    鼻端却闻到奇怪的味道,熟悉而有异香,陡然令我饥不可耐。

    面前,是那人搁下的一只土碗,盛了半碗灰糊糊的东西。

    异香,谷物的异香正从这个碗里散发出来。

    我竭力撑起身子,用尽全力爬过去……指尖差一点,竟够不到碗。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此,他会看见金枝玉叶的王妃俯在地上,费尽全力,像垂死的小兽一样往前爬去……只为够到这碗糙米粥。

    终于够到了碗,我大口咽下米粥,粗糙的谷物糠皮刮得喉中隐隐作痛,滋味却胜过珍馐百倍。口中尝到一缕咸苦,是自己的眼泪坠入碗中。

    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粥,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我会活下去,活着逃出这里,活着回家。

    父亲和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我终于知道,世上再没有任何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地窖,比起之前的棺材,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有昏暗的光线,干燥的草堆,不再颠簸,不再寒冷。

    疲惫困顿中,睡意袭来,我将自己蜷缩进草堆。

    这一刻,我是如此强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着牵挂我的人,每想到一个人,勇气便多一分。

    甚至,我想到萧綦。

    我有一个英雄盖世的夫婿,他能平定天下,必然会令贼寇闻风丧胆。

    睡意昏沉中,我竟陷入梦境,第一次梦见了我的夫婿……那个仗剑跃马的将军,远远向我迎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豫章王,是你来救我了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锁响,有人进来将我拽起,带出地窖。

    破陋的木屋里,我又见到了那日黄衣娉婷的“吴家女儿”。

    眼前女子身穿一件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却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几名大汉更加凶恶。

    我对她一笑,她却冷冷瞪我,口中低咒,“不知死活的贱人!”

    她身后三个男子,都是身形魁梧,高靴佩刀,看似关外人。

    屋内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墙角散乱堆放着干草麻袋。右手一道侧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那屋内飘散出来。

    正寻思这里怕是北边,靠近关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跄推向那侧门。

    一个佝偻蓄须的老者挑起布帘,朝门内低声道,“少主,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清冷的男子声传来。

    屋内光线更是昏暗,只看见对面土炕上,倚卧着一个人。

    浓重的草药味从炕头药罐里散发出来,辛涩呛人,身后老者无声退了出去,布帘重又放下。

    那人看似有伤病在身,斜靠在炕上,冷冷凝视我。

    “过来。”那人声音低微,不辨喜怒。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徐步走到他榻前。

    借着窗缝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竟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苍白脸孔,轮廓深邃,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我怔住,一时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劫虏我的匪首。

    这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单薄处叫人怜惜,冷漠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

    “果然是美人。”他冷冷一笑,“萧綦好艳福。”

    忽听他提及萧綦,我一时错愕,他却探起身子,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一惊,抽身退后,斥道,“君子自重!”

    “君子?”他撑着榻边,俯身大笑,身上白衣萧索,沾染了猩红血迹。

    “但请王妃赐教,何谓君子?”他脸色苍白,犹带病容,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之色。

    “不错,是我糊涂了。”我淡淡看他,“公子既能劳师动众,劫虏一介女流,可见行事不拘小节,与公子谈论君子之道,的确可笑。”

    他目光雪亮,隐有愠怒,冷笑道,“王妃胆识不小。”

    “公子过奖。”我泰然与他对视。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王妃果真能置生死于度外?”

    我默然。

    他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不能,我很怕死。”我叹了口气,抬眸对他一笑,“但你不会让我死的。”

    那一抹冷笑凝在唇边,他有片刻的失神。

    “我还有用,不是么?”我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含笑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狼。

    在他目光下,我渐渐肌肤泛凉,心底涌起极难忍受的不适。

    “有用是有用。”他笑意轻佻,将我从头看到脚,“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

    我僵住,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豫章王英雄盖世,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贺兰余孽……”他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阴冷逼人,“你说,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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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41: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贺兰,他是贺兰族人。

    贺兰氏,这个部族几乎已经被人遗忘。

    百余年前,贺兰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贺兰,向我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贺兰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

    后来,时逢七年之乱,突厥趁机进犯,贺兰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与我朝交恶。

    突厥人占据北疆多年,直至被萧綦大破于朔河,僵持三年,终于败走大漠。

    当时贺兰国追随突厥与我朝为敌,截断我军必经之路,烧毁粮草,逼得宁朔将军萧綦勃然大怒,挥军围困了贺兰城,逼令贺兰王自尽,世子率全城出降,向萧綦立誓效忠。

    萧綦留下一支卫队驻守贺兰,大军继续向北追击突厥。

    未料,城中贺兰氏王族趁萧綦一走,再次发动叛乱,杀死驻城守将,与突厥两面夹攻,合击萧綦大军。那一战,我军损失惨重,血战两天两夜,终于击退强敌。贺兰兵马被歼灭殆尽,王族退缩城中不出。贺兰世子再度请降,萧綦不允,挥军破城而入,将贺兰王族三百余人全部处死,贺兰世子全家枭首于市。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你满门荣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他倾身逼视我,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贺兰氏覆国之日,王族上下三百余人,被他尽数屠灭,连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平民百姓被铁蹄践踏,如碾死一只只蝼蚁……”

    我咬唇凝坐不动,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半分失色,心中渐渐冰凉,热血却从耳后直冲上脸颊。

    他霍然直起身来,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只因为他们不是中原人,就该遭此惨祸?”

    我猛然闭上眼,不敢再听,不敢去想,眼前却浮现一幕幕血红景象。

    这不是真的,他骗我!心中有个声音兀自不甘地回响,豫章王是盖世英雄,绝不是他所说的暴虐无道之徒!

    纵然心中万般惶惑挣扎,我仍咬紧牙,一语不发。

    咽喉猛的一紧,旋即剧痛。

    他狠狠扼住了我,双目赤红如血,将我摁在椅上,坚硬的扶手抵得我后背几欲断裂。

    我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别摆出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我看你能有多高贵,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暴怒,将我猛拽起来,拽向他身前。

    他手骨嶙峋,力道却奇大,我被拽得直跌向榻边,跌伏在他怀中。

    惊恐挣扎中,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反肘撞向他胸口。

    一声低哼,钳制我的力量陡然松开,我跌倒地上,抬眼却见他单手捂胸,胸前伤处泅出鲜红一片。

    他恨恨看我,面孔惨白,陡然身子一颤,闷声呛咳,血沫溅出唇边,触目惊心。

    我掩口忍住惊叫,心中骇茫跳突。

    霍然瞥见榻旁窗户半掩。

    布帘隔断了门外监视的目光,没有人听见里面的响动,榻上此人伤病复发……眼下,正是逃走的机会。

    我顾不得避讳,忙踏上床榻,绕过那人蜷缩的身子,推开了窗户,一股朔风直卷进来。

    外面是灰黄凌乱的草场,我一咬牙,正欲矮身穿出,忽听身后一声哀哀呻吟。

    只见那男子捂胸颤抖,仿佛忍受着极大痛楚,竭力向榻旁药碗伸出手,却差了一点够不到。

    他瘦削身躯蜷缩如婴孩,喉中发出低哑呻吟,脸色惨白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

    我已半身探出窗户,却在这一刹那犹疑。

    他只差一点就可够到药碗,若够不到,只怕就此病发死去……我撞他那一肘,也未料到会引发旧伤,以至要他性命。

    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我之故,命悬一线。

    可他是外族余孽……我心中纷乱,只觉一念之间,便是生死之别。

    莫非今日,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要死在我手里?

    那人却突然睁眼,向我看来——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这般单薄无助,也曾这般哀哀看我,不愿我离开他病榻前半步。

    就是这样哀哀的眼神,剜进我心底,心上似软软塌陷了一处。

    罢了!终归是一条性命!我一横心,退回榻下,将那药碗端起。

    他已没有抬手的力气,我只得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将药汁一点点灌进他口中。

    他喘过一口气,依然面色惨白,只是定定望着我,眼神凄迷,如孩童般无助。

    这眼神,不知为何,竟让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

    他整个人倚在我身上,蹙了眉,微微喘息。

    我抬起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

    再不能耽搁时机,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将他放下,转身时袖口一紧——竟是他抓住我衣袖。

    “终归是救了你一次,放我走吧。”我叹口气,抽出衣袖,俯身穿窗跃出。

    跌在窗下松软的草垛上,我踉跄爬起,发足急奔。

    奔出不过数丈,脚下突然一绊,被衣带缠住,我摔在地上,撞得膝头生痛。

    眼前却亮了,雪亮,刀光雪亮。

    我缓缓咬牙坐起,一颗心直堕入深谷。

    “你当外头十几个人是瞎的么,说跑就跑得了?”一个粗浊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

    一双粗黑的手伸向我,我侧身避开,冷冷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走回去!”

    “嘿,好辣的娘们!”那汉子探手又抓来。

    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向他扫去。

    那人一怔,被我镇住,愣愣看着我起身,从容理好衣带,一路跟着我走回屋子。

    跨进门内,迎头就是一声“贱人”。

    未待我看得清楚,眼前人影一动,耳中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剧痛起来。

    那男装少女,扬手又是一掌掴下,“贱人,胆敢冒犯少主,还敢跑!”

    眼前发黑,口中渗出血腥味……羞痛中,眼泪不由自主冲上眼眶,我咬牙侧过脸,硬生生忍回眼泪。

    少女再度扬起手,却听一声呵斥,“住手,小叶!”

    佝偻长须的老者从那门后掀帘而出,沉声道,“少主吩咐,不可对王妃无礼。”

    “少主怎样了?”那少女顾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问。

    老者淡淡看我一眼,“服药及时,已无大碍。”

    一众人忙于照顾他们的少主,将我再次押回地窖。

    这一次,大概是为防我再次逃跑,将我双手双脚都以麻绳捆绑。

    地窖门重重关上,黑暗中,我对自己苦笑。

    幸好心存善念,否则不知要被他们怎样折磨……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多卖些人情给那少主。

    但愿好人有好报。

    未料到,好报果真来了。

    一觉醒来,那少女小叶将我领出,解开绳索,带去后院,不由分说推进一间毡棚。

    竟然有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没入水中,顾不得管他们有什么目的,浑然忘却身处险境,只觉有一桶热水洗澡,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换上干净衣物,挽起湿发,我神清气爽地步出毡棚。

    小叶姑娘二话不说,上前又将我双手捆绑,麻绳特意扎得紧了又紧。

    我忍痛对她笑笑,“你穿男装不好看,你家少主应当多准备一套女装。”

    她气红脸,在我肋下狠掐一记。

    姑姑说过,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带到那位少主的房中。

    他依然倚躺榻上,幽深目光在我面孔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手给我。”

    他探起身子,伸手来解我腕间绳索,手指瘦削纤长,凉凉的只带掌心一点暖意……有些像子澹。

    子澹的手,苍白如玉,却温暖轻柔。

    “都淤青了。”他握住我手腕。

    我抽出手,退开一步,静静注视他。

    他亦沉静地看我,良久,忽轻慢一笑,“后悔救我了?”

    “举手之劳,无从后悔。”我淡淡道。

    他沉默片刻,忽又冷笑,“萧綦杀人如麻,倒娶了一位菩萨心肠的王妃,可笑,可笑之极!”

    我亦一笑,“将军若不杀敌,莫非还学医士悬壶济世?”

    他冷哼,“你倒很会维护夫婿,可惜豫章王不识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被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了唇,极力抑制心中羞愤,不肯被他窥破半分窘态,只冷冷道,“舍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微笑,言语却歹毒万分。

    “你非我,又怎知我委屈。”我傲然道,“萧綦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我王儇的夫婿,由不得外人诋毁。”

    他不语,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王儇。”他若有所思,低念我的名字,蓦然抬眸看我,“你为何不趁机杀我,反来救我?”

    我为何救他?因为他与子澹的些微相似,还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我亦无法回答自己。

    “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淡淡侧首。

    却听他陡然一声冷笑,“恻隐之心!”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难得你有这份恻隐之心,倒不如以你之命,替萧綦赎罪。”

    我不知因何将他触怒,当即昂首道,“你可曾听说琅玡王氏有过怕死之人?”

    他灼灼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滚,滚出去!”

    至此后,我依然被关在地窖,白天却被带到房中侍侯他。

    所谓侍侯,除了端药递水,只是坐在一旁听他说话,偶尔也受他辱骂。

    我沉默顺从,再不做无谓的反抗,只暗自留心,寻找出逃的机会。

    他清醒时,会跟我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偶尔露出些笑容,除此以外,大半时候都在厉色斥骂下属,喜怒无常,动辄责罚甚重。

    唯有昏睡时,神色安恬纤敏,不若平时阴郁易怒。

    渐渐发觉,此人实在孤傲敏感之极,最厌恶受人怜悯同情,旁人即便出于好心,对他多些关怀照拂,他便觉得旁人是在可怜他,立时发怒翻脸。

    那些下属却对他忠诚无比,无论怎样喝骂,都恭敬异常,绝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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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42: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帝王业 正文 第7章 险行
    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欲吹破,外面风声越发呼啸锐急。

    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天,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界,四月天里还常常刮风,最近两天更是风急雨骤。冷风丝丝灌进来,窗缝有些松动,我探手去关窗,袖口却被斜伸的木条挂住,一时勾在那里。

    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小指被划出浅浅血痕。

    “不要动。”的10

    未及回头,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来,解开被勾住的袖口,将我手掌抓住。

    男子温热的气息袭来,我一颤,忙侧身回避。

    “一点小事都不会,果然是金枝玉叶。”他冷眼睨我,语带嘲讽,却捉了我的手凑到唇边。

    我心中一紧,反手推开他,却触到他仅着贴身单衣的胸膛。

    我窘急恼怒的样子,引来他哈哈大笑。

    “少主……有事么?”门帘掀动,小叶探身询问,被他的笑声惊动,有些惊疑关切。

    我趁机抽身退开,却听他一声怒喝,“出去,谁要你进来!”

    小叶怔在门边,神色骇茫。

    他大怒,抓过药碗,劈手向门边掷去,“滚!”

    小叶眼中泪水涌出,掉头奔了出去。

    我远远避到屋角,无动于衷,只是漠然看他。

    这几日,他伤势好转很快,虽未全愈,精神元气却也恢复大半。

    这位贺兰公子性情古怪之极,病中憔悴时还有些令人恻然,一旦精神好转,便越发乖戾莫测,喜怒不定。有时一整天少言寡语,对旁人视若无睹,有时暴躁之极,发起火来毫无理由。

    他骂走了小叶,似仍不解气,越发烦躁不安。

    我起身向门边走去。

    臂上蓦然一疼,被他狠狠拽了回来。

    “我叫你走了么?”他冷冷开口。

    “我想另外找只碗,你刚才又砸了一只。”我面无表情。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手上一紧,将我下巴扳起。

    “放手!”我含怒斥道。

    “你还不曾这般服侍过萧綦吧?”他逼视我,似笑非笑。

    我呆住,一声怒斥哽在喉头,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悲酸辛辣,千般委屈,万种无奈,陡然涌上心头。

    先是晴天霹雳的赐婚,再是不辞而别的洞房,直至被人劫持,身陷险境,一切莫名厄运,都拜我这位素未蒙面的夫君所赐。我因他而受辱,如今他却身在何处?可知我所受苦楚?可有半分挂虑……只怕,是半分也没有罢。

    我被劫至今已有十余日,父母远在京城,鞭长莫及,可他身为大将军,镇守北境,却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我忍辱负重,等待来人救援,却至今不见半分希望。

    旁人的嘲讽凌辱,我都能忍耐,却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被离弃。

    “我在想,你这有名无实的王妃,是否至今仍是处子身?”他捏紧我下巴,俯身逼近。

    我惊怒,扬手甩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一震,盛怒瞪视我,脸颊浮现红印,反手一掌将我重重掴倒。

    眼前昏花,脸上火辣辣的剧痛。

    他冷冷俯视我,唇边笑意令我不寒而栗,“我倒看看,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贞九烈!”

    颈间骤然一紧,裂帛声过,我的衣襟被他扬手撕开!

    我浑身战抖,“我是萧綦的妻子,你若是血性男儿,就堂堂正正跟他在沙场决战!凌辱一个女人,算什么复仇,贺兰氏先人有知,必会以你为耻!”

    他的手在我胸前顿住,俊秀面容渐渐扭曲,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红。

    “先人有知!”他厉声大笑,“贺兰氏二十年前便以我为耻,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猛然扯下我胸前亵衣,双手沿着我赤裸肌肤滑下。

    “无耻!”我含泪挣扎,鬟髻散乱,钗环零落,陡然一支珠钗被我反手抓住,羞愤绝望中,我不假思索,握紧发钗,咬牙全力向他刺落——

    金钗扎进皮肉,我已感觉到肌理的绵软,却再也刺不下去——手腕被他狠狠掐住,剧痛之下,发钗脱手。

    他捏住我右腕的手狠狠收紧,目中杀机大盛。

    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全身迸出冷汗。

    他反手拔出扎在肩颈的金钗,鲜血从他颈上蜿蜒流下

    “你想杀我?”他的声音黯哑下去,眼中杀机渐黯。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你。”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瞳孔慢慢收缩,眼底一片冰凉,仿佛有无尽悲哀,无穷失意。

    我闭上眼睛,一行泪水不由滑下……如果死亡在此刻降临,我亦坦然承受。

    颈上一热,旋即锐痛传来——他竟俯身咬住我颈侧。

    他抬首,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迹,笑意阴冷,目光灼热。

    “你如何伤我,我便如何回报于你。”他的手攀上我颈项,轻轻摩娑,“这伤痕便是我的印记,你的主人,从此便是贺兰箴!”

    颈上的伤口不深,牵动时依然痛楚。

    一连两天两夜,我被锁进地窖,再没出去过,除了送饭,也再没有人进来。

    想到贺兰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那日侥幸逃过他的凌辱,却被他咬伤颈侧……此人竟是疯魔了!我不知道下一次,他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我,他恨萧綦,却将满心恶毒倾泄在我身上。

    他的仇人是萧綦,却把我劫来——若只为了凌辱泄愤,又何需一路小心藏匿。

    只怕,他们还有更大的图谋。

    可我能有什么用处,莫非他还想以我为诱饵,要挟萧綦?

    若真是这样,贺兰箴恐怕要失望了——我的生死,豫章王怕是全不在意罢。

    思及此,不由苦笑,渐渐笑出眼泪。

    如果我能活着逃出这里,活着见到那位豫章王,我想我会向他求取休书一封。

    宁可独身终老,也好过做这豫章王妃。

    夜里,纷乱的声响将我惊醒。

    地窖门打开,小叶悄无声地进来,将手中的衣物抛到我身上。

    “把衣服换了!”她狠狠盯住我,像要在我脸上剜出两个洞才罢休。

    那日险被贺兰箴折辱,我身上衣物已残破不堪,只靠一件罩袍蔽体。

    我捡起她抛来的衣服,却是一套花花绿绿的胡人衣衫。

    穿戴整齐之后,小叶亲自动手,将我一头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下肩头,又披上一条艳丽的头巾,遮去大半张脸。的99

    小叶将我推出地窖,一路带到门外。

    上一次仓皇逃出,未及看清四下,此时虽是夜里,却灯火通明。依稀看去,竟是一处颇热闹的营寨,远处燃着三两堆篝火,周围都是简陋的土屋,近处停着多辆马车,四下都有人奔忙来去。

    天色隐约发白,透出蒙蒙天光,凉意透骨,大概已过五更。

    周围人多是关外打扮,甚至有人像我一般胡人穿戴。

    门外候着两名大汉,与小叶一起将我押向其中一辆马车,车上垂着厚厚帘子,似已整装待发。忽听得妇人的哭泣哀号,继而是喝骂鞭打声。

    “求大爷大发慈悲,我家中孩儿还未断奶,离了娘只怕活不下去啊,求您放我回家吧,我给您叩头了……”

    “少罗嗦,你男人将你卖给我,收了白花花的银子,你就给大爷老老实实地做买卖,过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还会放你回来,要不然,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一辆马车前,一个年轻妇人死死攀住车辕不肯上去,被后面的大汉一顿鞭打,哭声凄厉刺耳。

    我心头发寒,不觉缩了缩肩,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身后是贺兰箴,一身胡人打扮,神色淡淡,正冷眼看我。

    “这车上都是私娼,今日就启程去宁朔,卖到军中做营妓。”

    我悚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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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42: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上车,别让我也拿鞭子抽你。”他似笑非笑,将我拽上马车。

    车帘一放,马车得得向前驰去。

    我靠住厢壁,听得马蹄声急,心念电转间,种种前因闪过,恍然明白过来。

    他们扮作经营私娼的掮客,将我混在这批营妓之中,竟是要混入宁朔城。

    谁又能想得到,他们劫持了豫章王妃之后,竟大摇大摆把人送往豫章王的眼皮底下。

    送往军中的营妓,按例是跟在粮草军需之后,一并押行。

    为了保障粮草能够畅通无阻运往前方,沿途均有兵部特颁的通关令符,不必通过盘查。

    携带一个女子,还有什么比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更安全。

    好巧妙的法子!这个贺兰箴,性情乖戾,心计深沉——竟是如此可怕的人物。

    此行去往宁朔,他们的目的果然不是我,而是萧綦。

    贺兰箴,他会怎样对付萧綦……我心中竟涌起不安。

    无论如何,那个人总是我的夫婿。

    或许,贺兰箴不是他的对手,自会挫败于他手下,我亦能获救。

    他是睥睨天下的大将军,能救出我的人,也只有他了……我埋头在臂弯,蜷膝苦笑。

    “在想什么?”

    贺兰箴忽然伸手抬起我下巴,语气莫名变得温软。

    我侧过脸,不愿理他。

    “此去宁朔,成全你们夫妻团聚,你不喜悦么?”

    他冰凉手指沿着我脸庞摩娑,却令我一阵战栗。

    我一语不发,索性闭上眼睛,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再理睬。

    他亦沉默下来,不再纠缠,只静静看我。

    猛然,马车一个颠簸,将我重重摔向前面,撞上车板,不由痛呼出声。

    贺兰箴忙伸手来扶我。

    我往后急缩,冷冷躲开他。

    他伸出来的双手僵在半空,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扶住车壁坐好,全神戒备地盯着他。

    “我就如此可憎?”他低下头去,嘲讽地一笑。

    “从前,他们都嫌憎我,害怕我,一有机会就追着打我。”他脸上浮现恍惚笑容,喃喃道,“每次娘都会搂着我,一边掉泪,一边给我上药。有时候,我宁愿让他们打,受了伤,娘就会抱着我了。”

    我怔怔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幼年往事,却听得渐渐酸楚。

    他抬眸看我,目光迷离,“那日,你喂我药……我还以为是娘回来了。”

    我脸上一红,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令慈,也在宁朔么?”

    他沉默。

    半晌,却听他冷冷道,“我娘去世很久了。”

    我僵住。

    “你娘叫你什么?”他忽然问。

    “阿妩。”我脱口而出,又立时后悔。

    他笑了,长眉微挑,眼底阴霾顿时化作潋滟春水。

    “阿妩……”他低低唤我,语声温柔如春夜暖风。

    我低头不答,将脸藏在臂弯,闭目假寐。

    身子蓦然一暖,他的外袍披在了我肩上。

    “睡吧,不要着了凉。”他也仰头靠着厢壁,懒散地伸直了腿,闭目养神。

    我一时怔忡,分不清眼前温柔的男子,和那个阴骛易怒、诡谲无常的少主,到底谁才是真实的贺兰箴。

    一路上,只有贺兰箴与我单独相对,倒也相安无事。虬髯大汉在前驾车,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每到一处驿站歇脚喂马,小叶也扮作营妓模样,寸步不离跟着我。

    我处处留心,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必说伺机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宁朔,渐渐近了。

    宁朔,我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这个地方。

    想不到,当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这座边关重镇原本不叫宁朔。

    当时还是宁朔将军的萧綦,曾经在此大破突厥,一战成名,结束了北境多年战祸,威名远震朔漠。当地百姓为表感念,将那座城池改名为宁朔。

    这座城,凝结了太多血泪传奇。

    萧綦率雄兵四十万,驻守宁朔多年,将北境经营得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连突厥铁骑都不能撼动半分的宁朔,只凭贺兰箴这一行十数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设下怎样险恶的阴谋向萧綦复仇?

    离宁朔越近,我越发忐忑不安,不敢去想——当我踏上宁朔,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萧綦,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会面么?

    他会如何应对这些贺兰族人的复仇?

    又会如何待我……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

    过了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宁朔了。

    一下马车,小叶便将我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这几天我态度温顺沉默,不再反抗,对贺兰箴也时而温言相向。

    每当我笑语嫣然,贺兰箴也露出难得的愉悦,对属下众人也和悦三分。

    唯独小叶对我的敌意越发强烈,稍有机会,便恶语相加。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应当是爱慕贺兰箴的。

    外头送来了饭菜,今天是肉糜韭叶粥,我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却被小叶劈手打落。

    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馒头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

    我缓缓抬眸看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好,你来剜吧。”我淡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给贺兰箴,看你家少主如何奖赏你。”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不要脸的小娼妇,死到临头还妄想勾引少主!”

    “是吗,可惜你不曾亲眼看到,倒不知是谁妄想谁。”我淡淡扫她一眼。

    小叶气结,面孔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

    “不要脸,你不要脸……”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我心底一颤,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要动手?

    “贺兰箴只怕已改变了主意呢。”我轻笑一声,挑眉道,“你不妨去问问他,还肯不肯杀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就凭你也能破坏少主复仇大业?萧綦毁我家国,与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要给我贺兰族人偿命!”

    我脸色一变,背转身,仍抑制不住心头寒意。

    小叶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

    看起来,三天之后,一旦入城,他们就要动手了。

    桌上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已没有时间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我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馒头。

    小叶冷哼,“贱人,有骨气就别吃啊。”

    我不理她,将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拂去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我回头对她一笑,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小叶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

    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岂是轻易可以扑灭。扑打间,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小叶慌忙将棉被一丢,火苗乱串,舔到了桌椅,火势顿时大盛。

    趁她被火势骇住,我折身夺门奔去。

    贺兰箴等人住在左首厢房,我便不顾一切沿着右首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院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有人从我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我低了头,趁乱发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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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44: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帝王业 正文 第8章 赴死

    驿站大门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员混杂,不辨敌友,我亦不敢贸然求救。

    眼看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我咬了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斜角里一人闪出,眼前忽暗,一个魁梧身形将我笼罩在阴暗中。

    我骇然抬头,却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进檐下僻静处。

    “王妃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说什么,豫章王,他提到豫章王!

    黑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只觉得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

    不待我从震骇中回过神来,这汉子竟拦腰将我扛起,大步往回走。

    我伏在他肩上,动弹不得,心中剧震之下,千万个念头回转,纷乱之极。

    甫一踏入院内,他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他奶奶的,这小婊子不知好歹!”那虬髯大汉的声音响起,“多谢兄弟帮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眼前一花,我被抛向那虬髯汉子。

    他探手将我扭住,肩头顿时奇痛彻骨,心中却是悲欣交集。

    我佯作绝望挣扎,趁势留神打量那擒住我的汉子。

    只听这灰衣长靴的汉子嘿嘿冷笑,“好说,好说,不过这么个大活人不能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咱是初次出来跑买卖,往后路上还请多照应。”

    灰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哼道,“你这小娘们可俊着呐,铁定能卖个好价。”

    他说着,便伸手来捏我下巴。

    虬髯大汉手上一紧,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呵呵笑道,“不瞒大哥,这娘们是个疯婆子,能脱手就不错了,没指望赚多少钱。等兄弟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灰衣汉子哈哈大笑,临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可惜是个疯婆子……老哥可看紧点,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别让到手的银子给飞了!”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我拖了回去。

    我被反剪双手,痛彻筋骨,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心中却激荡异常。

    他说,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此话大有深意。

    他若真是萧綦派来的人,那么,萧綦必已知道贺兰箴的计划,他们将在三天后动手,而萧綦的人已悄然潜入,随时在旁接应,两天之内,必会先发制人。

    ——这就是萧綦,这就是我所嫁的夫婿。

    我默默握紧了拳,掌心满是汗水,心中激荡振奋,分不出是欣慰,是酸楚,还是渴盼!

    他,到底还是来救我了。

    早已知道自己被离弃,被推入绝境,本不再冀望于他人……却在最绝望处,霍然看见一线最璀璨的光亮,驱散眼前浓黑。最不曾指望的那个人,却在最要紧时出现。

    我咬住唇,却忍不住微笑。

    那灰衣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我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我见过此人!

    那日上车出发之时,有个大汉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恍然之下,我险些脱口惊呼。

    难道,从我被劫持到草场,萧綦就已知道他们的行踪?

    当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萧綦已不动声色做好布置,只等他们入瓮。

    心中骤然揪紧,似被抛上云端,又荡入谷底。

    为什么,萧綦他想做什么?

    他可知道我身陷险境,朝夕担惊受怕?

    他可有顾惜过我的安危?

    刚刚因激动喜悦而发烫的双颊,渐渐冰冷下去,连同全身都开始发冷。

    火势已扑灭,廊上一片烟熏火燎的狼藉。

    虬髯汉子将我推入贺兰箴房中。

    一干人等都在,个个垂手肃立,没有半点声响。

    贺兰箴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小叶跪在地下,面容狼狈,犹有烟火痕迹。

    贺兰箴负手走到近前,并不看我,目光只淡淡扫过她,“小叶,她是怎么逃的。”

    她猛抬头,盯着我,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机放火烧屋,趁乱逃走。”小叶咬唇瑟缩了一下。

    贺兰箴侧目看我,不怒反笑,“好个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极了。”

    我傲然与他对视,心下镇定大异于往日,越发无所畏惧。

    他睨向小叶,“一时疏忽,差点坏我大事。”

    小叶身子微颤,重重叩下头去,“奴婢知罪,听候少主责罚。”

    他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小叶含泪哽咽,却倔犟咬唇,不肯哭出声来。

    贺兰箴背转身,不再看她一眼,漠然道,“不予重责,无以儆效尤。索图,废去她右手。”

    小叶的脸色骤然转为死灰,双目瞪大,空洞地望着他,身子绷得僵直。

    虬髯汉子沉了脸上前,右手箕张如鹰爪,骨节暴起,发出喀然可怖的声响。

    “不要废了我!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废了我——”小叶像从噩梦中猛醒来一般,扑上前抓住贺兰箴的衣袍下摆,以头触地,叩得声声惊心。

    大汉一把扯住她头发,反剪了她右臂,眼看便要活活扭断。

    “住手!”我叫道。

    贺兰箴回头冷睨我。

    “我逃走与旁人无关,就算你亲自看守,我也一样会逃。”我扬眉看他,“贺兰箴,难道你只会迁怒无辜,凌虐弱质女流?”

    他目光如冰,看我半晌,忽而飘忽一笑,如春风掠过池塘碧波,“好,我就亲自看守你。”

    天色一亮,人马立即上路,直奔宁朔。

    贺兰箴依然与我共处车中,一路只是闭目凝神,时而假寐,时而若有所思。

    这次我终于被绑了双手,口里塞进布条。

    踏入宁朔地界,贺兰箴越发慎重小心,可见他对萧綦终有万分忌惮。

    想到萧綦的人就在附近,即便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仍忍不住满心的欣悦。

    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里。

    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看见远处隐约的火光。

    萧綦,萧綦,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车轮滚动,离宁朔越来越近,我竟然,有一丝企盼。

    我的夫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我们将在此地相见,他会如何,我又会如何?

    眼下犹在险境,我却满心都是胡思乱想。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隐约有热闹气象。

    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

    我倾身,隔了密不透风的车帘,侧耳倾听,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这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这里就是宁朔么,那人所在的宁朔……一念萌生,我惊觉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发烫。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过了许久才渐缓下来。

    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贺兰箴点头,回叩车壁以示安全无碍。

    我被他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那一瞥之间,我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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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44: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转右拐,终于停下。

    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我大觉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贺兰箴身影,只有小叶冷冷立在眼前。

    一整日,小叶都寸步不离我左右,门外有护卫把守,贺兰箴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我和衣而卧,小叶仗刀立于门口。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偶尔与小叶的目光相触,依然冰凉一片,却淡去了之前的敌意。

    “你不累么?”我辗转无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来说说话?”

    她不睬我。

    我叹口气,心中莫名窒闷。

    “我欠你一个情面,你临死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说。”她冷冷开口,却头也不回。

    我微怔,想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总还有他们为我伤心罢。

    我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小叶诧异回眸瞪我。

    蓦然之间,我觉得荒唐可笑,过往十八载年华,金堂玉马,锦绣生涯,竟然一无所求,竟没有什么心愿可挂碍。

    就算有一天,我从人世间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们固然会悲伤,但忘却了暂时的悲伤之后,他们也会继续活下去,在一生荣华后平静终老,没有什么会不同。

    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锦绣年华么?

    “参见少主!”门外忽听得响动。

    我慌忙合衣坐起,拉过被褥挡在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门开处,贺兰箴负手立在那里。

    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愈见萧索。

    “少主!”小叶屈膝行礼,却挡在门前,不让不避。

    “退下。”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小叶身子一抖,低头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说完这句话!”小叶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贺兰箴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我没忘,也不敢忘。”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却见他踏进房中,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

    小叶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惊骇之下,我跳下床,顾不得只着贴身中衣,慌忙扶起小叶。

    鲜血从小叶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说不出话来。

    “贺兰箴!”我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这白衣皎洁,不染纤尘的人,竟将旁人性命轻贱若此。

    他冷冷看我,朝门外唤道,“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

    门外看守立即将小叶拖了出去,临去前,她微睁了眼,竟对我凄然一笑。

    贺兰箴走上前,用那只刚刚打伤小叶的手,抚上我脸庞。

    我退无可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看着我,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

    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怎么会是你呢?”他逼近我,离我越来越近。

    “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们说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厉,迫得我无处回避。

    “看着我!”他用力钳紧我下巴,痴痴看我,“阿妩,阿妩……你也厌憎我么?”

    我厌憎他么?的35

    彼时恶毒的嘲讽,喜怒无常的欺辱,强施予我的折磨,我厌憎么?

    彼时哀哀的眼神,提及亲族时的激愤,甚至车中披衣的温暖,我厌憎么?

    他的目光痴痴流连在我脸上。

    “除了老田,只有你见过我病发时的样子……是不是很没用?”他垂眸苦笑,“很多年,没有人那样待我了……娘过世以后,再没有人那样喂过我药。”

    这一刻,他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你的手很暖……就那么一点点暖,突然舍不得让你走开,那日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握住我肩头,慢慢,慢慢的,将我拥入怀抱。

    他的眼神,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将我蛊惑。

    我挣脱出他怀抱,却没有呵斥,只是静静看他。

    他放开手,亦温和地凝望我。

    “贺兰箴。”我看进他眼眸深处,第一次柔声唤他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杀戮,为什么一定要复仇?”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仰起脸,笑容淡淡,不由分说拉了我在榻边坐下。

    “贺兰国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贺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竟在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贺兰王唯恐得罪突厥,不敢触怒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箴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贺兰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我望着贺兰箴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屈辱中过着艰辛的日子。此时突厥王子却派人寻来,强行带走了她的儿子。”

    我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这孩子么?”

    他冷笑,“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无子,到此时,才想起当年一夜风流,还有个遗留在贺兰的儿子!”

    我默然。

    “那孩子被带去突厥后不久,中原与突厥开战,贺兰夹在两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他仰着头,终于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贺兰城破之前,突厥已自顾不暇,溃败千里。那孩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带一支卫队赶回贺兰救母。”他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

    我侧过脸,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贺兰城内已经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余人,全部处死,妇女婴儿无一幸免。原本,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她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过后,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抱着妹妹,双双惨死!”

    我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

    贺兰箴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

    他狠狠攥紧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索图,母亲的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宫人,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贺兰氏复仇。”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贺兰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突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能为母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害死她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我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

    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指向我的夫婿。

    而我,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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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他们可以轻易逃出晖州,还能混入押运军需的队伍,更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入宁朔大营。

    我以为贺兰箴真有通天之能,却不知背后另有一只黑手。

    谁敢私自与贺兰余孽勾结?

    谁敢谋害豫章王,挟持豫章王妃?

    谁能操纵钦差,瞒过父亲的耳目?

    我只觉全身血液在瞬间转凉,丝丝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

    我被他们押着出了大营,直入营后林地。

    林中设了许多木桩屏障,乃至千奇百怪的攻战之物,大概是供阵法演练之用。

    时过四更了,林中巡逻筹备的兵士正在往返奔忙,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一行。

    贺兰箴将我带到一处隐秘的屏障后,佯作侍卫,其余人各自散开。

    每当巡逻士兵经过面前,我略有动作,贺兰箴立刻伸手扣住我腰间玉带。

    生死捏于他人之手,我不敢求救,更没有机会脱逃,只能隐忍以待时机。

    天色隐隐放亮,营房四下篝火熄灭,校场也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蓦然间,一声低沉号角,响彻方圆达数里的大营。

    大地传来隐隐震动,微薄晨曦中,校场四周有滚滚烟尘腾起。

    天边最后一抹夜色褪去,天光穿透云层,投下苍茫大地。

    四下里赫然是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依序前行,靴声撼动高台,卷起黄龙般的股股沙尘。

    点将台上,一面衮金龙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三声低沉威严的鼓声响过,主帅升帐。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万丈霞光跃然穿透云层,天际风云翻涌,气象雄浑。

    帅旗招展处,两列铁骑亲卫簇拥着两骑并驾驰出,登临高台。

    当先那人,依然是熟悉的黑盔白羽,身披墨色绣金蟠龙战袍,按缰佩剑,身形挺拔傲岸,玄色大氅迎风翻卷。旁边一人骑紫电骝,着褚黄蟒袍,高冠佩剑。

    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就这样跃入眼中,我眼前却骤然模糊,似有泪水涌上。

    号角声呜咽高亢,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九名重甲佩剑的大将,率先驰马行到台前,按剑行礼,齐声高呼,“恭迎主帅升帐——”

    萧綦俯视众将,微微抬手,校场上数万兵将立时肃然,鸦雀无声的聆听。

    他的声音威严沉厚,一句句远远传来,“抚远大将军徐绶代天巡狩,亲临宁朔,勤劳王事,抚定边陲。今日校场点兵,众将士依我号令,操演阵容,扬我军威,以飨天恩!”

    数万兵将齐齐高举戟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令人心旌震荡,耳际嗡嗡作响。

    鼓声隆隆动地,一声声直撞人心。

    传令台上四名兵士,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动猎猎令旗。

    号角吹响,金鼓齐鸣,鼓声渐急。

    一队黑甲铁骑率先奔入校场,纵横驰骋,进退有序,随着将校手中红旗演练九宫阵型。

    随即是重甲营,步骑营,神机营,攻车营……每一营由一名将校统带,排阵操演,训练精熟。

    贺兰箴一行乔装营外戍卫,潜伏于校场边缘,我与贺兰箴背依身后林坡,居高临下可见全貌,离场中军阵甚近。一时间,四周俱是沙尘飞扬,旗帜翻飞,杀声震天。

    虽不是真正的沙场厮杀,我仍看得心魄俱震。这浩然军威,比之当日京城犒军,更是雄浑百倍,肃杀无伦,观者莫不为之震慑。

    身侧贺兰箴默然扣紧剑柄,眉锋如刀,隐有凝重肃杀之气。

    场中演练渐至如沸,四下沙尘滚滚,一眼望去,只见旌旗招展,金铁光寒。

    只见高台之上,萧綦振臂一掀大氅,“燃起烽火,召告四境!”

    随着烽火熊熊腾起,号角声再起,高亢直裂云霄。

    校场众将士齐声发出山摇地动般呼喝。

    高台之上,漆黑如墨的神驹一声长嘶,扬蹄立定。

    寒光划过,萧綦拔出了佩剑,直指天际。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心中随之翻沸。

    演练已到最后,主帅与巡狩大臣将要亲自入场检视,率领众将士完成操演。

    场下如潮水般齐齐向两侧退散,留出正中三丈宽的一条大道。

    但见萧綦一马当先,徐绶紧随在后,黑骏紫骝双双驰入场中。

    那徐绶,便是与贺兰勾结的巡狩钦差!

    此刻眼见此人紧随萧綦身后,我顿时揪心若焚,恨不能立刻奔到他面前示警。然而相隔数十丈,即便我能逃脱贺兰箴钳制,也近不了他身前,一切无济于事。

    身侧贺兰箴冷笑一声,手按在我腰间,低声道,“若不想陪他同死,就不要妄动。”

    我冷冷回眸,一语不发。

    他压低声音,笑得阴刻,“好好瞧着,很快你便要做寡妇了。”

    我霍然回头看向场中,萧綦已至校场中央,九员大将相随于后。

    他身后传令官舞动黑色衮金龙令旗,分指两侧,号令一队黑甲铁骑迅疾而至。

    萧綦突然掉转马头,向右驰去。身后铁骑侍卫一字横开,黑甲重盾步兵截断去路,阵形疾驰如灵蛇夭矫,转眼便将萧綦与徐绶分隔左右两翼。

    萧綦领了右翼,竟直驰向我们藏身的林地边缘。

    徐绶被围在阵形左翼,勒马团团四转,进退无路,周遭重盾黑甲兵士如潮水涌至,收紧阵形,将他逼迫向阵形中央。徐绶几番勒马欲退,却已身不由己。

    “不好,中计!”贺兰箴脱口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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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 正文 第9章 惊魂


    每个人都有最珍视的东西。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姑姑的话。

    无论好人恶人,心中都会坚持着一样最珍视的东西,一旦遭人侵犯,必会全力维护,不惜以命相搏——假若换作了我,目睹亲人至爱遭此惨祸,亦会拼尽余生向凶手复仇。

    不独贺兰箴,饱受战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谁又没有母亲、姊妹、父兄……在那个孤苦激愤的少年心中,母亲和妹妹只怕是他仅存的美好与牵念。

    “你懂吗,恨过吗?”他目光幽冷地逼视我。

    恨,这个字,令我恍惚半晌。

    “我没有恨过。”我抬眸,怅然一笑,“即便负我弃我者,也终是亲人与夫婿,我不能恨。”

    他定定看我,目光阴晴不定,似转过一丝怜悯。

    “贺兰箴,有朝一日,你若能统领大军南征中原……”我直视他双目,“你可会放过我们中原的妇孺老人?”

    他侧头不答。的34

    我望定他,“今日你害我,又何尝不是伤及无辜?我的父母兄长,同样会伤心苦痛。你今日所作所为,与萧綦相比如何?他尚且是为国征战,你却只为一人私怨。贺兰箴,假若你没有做错,萧綦当日又有什么过错?”

    “住口!”他暴怒,扬手一掌,掌风堪堪擦过我脸颊,却劈落在身侧矮几。

    杨木矮几应声碎裂。

    “贱人,你满口花言巧语,只想为萧綦脱罪!”贺兰箴双目赤红,陡然怒不可遏,杀机大盛,“一对狗男女,还敢说什么无辜!总有一日,我会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他的话,刺在耳中,寒彻心底。

    我被他逼到墙角,紧咬了唇,昂首与他对视。

    望着他疯狂扭曲的面目,我却在这一刻彻悟。

    两族之间的刻骨血仇,世代绵延,杀戮不休。

    战场之上,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是非对错。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

    将军血染疆场,才换来万千黎民安享太平。今日我一人身陷贺兰箴之手,若没有豫章王十年征战,保家卫国,只怕无数中原妇孺都将遭受异族凌辱。

    我终于懂得,终于肃然起敬。

    “贺兰箴,你会后悔。”我傲然微笑,“你必将后悔与萧綦为敌。”

    贺兰箴瞳孔收缩,猛地扼住我脖颈。

    “连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算什么英雄?”贺兰箴纵声狂笑,“萧綦,不过一介屠夫!”

    我在他的钳制下,挣扎开口,“他必定会来救我。”

    贺兰箴手上加紧,如铁钳扼住我咽喉。

    看着我痛苦地闭上眼,他俯身在我耳边冷笑,“是吗,那你就睁大眼,好好看着!”

    窒息的痛苦中,我眼前渐渐发黑,神智昏沉……突然胸口一凉,喉间的钳制消失,衣襟却被扯开。我剧烈呛咳,每吸进一口气息,都像刀子刮在喉咙,羞愤与痛楚交加,冷汗透衣而出。

    他的唇,冷冷贴在我耳际,“佳人楚楚,我见犹怜。”

    我口中尝到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嘴唇被咬破,还是喉间呛出的血,却已不觉疼痛。

    肌肤的痛,被屈辱愤怒所淹没。

    他俯身,将我压倒在床上。

    我不挣扎,亦不再踢打,只仰了头,轻藐地笑。

    “贺兰箴,你的母亲正在天上看着你。”

    贺兰箴蓦地全身一僵,停下来,胸口急剧起伏,面色铁青骇人。

    我看不清他的目光神情。

    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片刻僵持,他起身,转身离去。

    及至走出门外,再未看我一眼。

    又是一日过去。

    算起来,今晚该是他们动手的时候了,可无论贺兰箴还是萧綦的人,都再无动静。

    再没有人进来过,亦没有人送饭送水,我被独自囚禁在这间斗室中。

    唇上、颈上、手腕、胸前……都留下淤青痕迹,或磨破的伤口。

    入夜,一室森暗。

    我蜷缩床头,努力拉扯衣袖领口,想遮住这些不堪入目的伤痕。

    可是怎么拉扯,都不能遮住被羞辱的痕迹。

    我狠狠咬唇,仍忍不住落下泪来。

    忽有一线光,从门口照进来。

    贺兰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身黑衣,披风拽地,与身后夜色相融在一起。

    跟随在他身后的虬髯大汉,领了八名重盔铁甲士兵,从头到脚罩在披风下,幽灵般守在门外。

    他走到我面前,静静注视我。

    “时候到了?”我笑了笑,站起来,抚平散乱的鬓发。

    贺兰箴突然攥住我手腕。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指冰凉,薄唇微颤。

    我怔住,忘了挣脱。

    “若你不是你,我……”他忽然语塞,痴痴看我,满目恍惚,似有一瞬的软弱。

    心中微震,我垂眸,隐约有些明白,却又不愿相信。

    终究无言以对,我只缓缓抽回了手。

    他的手仍僵停原处,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灼热目光渐渐冷却成灰。

    虬髯汉子跟进来,将一只黑色木匣捧到贺兰箴面前。

    贺兰箴眼角一跳,一只手搭上那匣子,却犹疑不肯打开。

    “少主!”虬髯大汉目光灼灼。

    贺兰箴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指尖一颤,终究还是掀开了匣子。

    匣中是一条普通的玉版束带。

    他小心地取出玉带,亲手束在我腰间。

    我往后瑟缩,躲开他手指的触碰。

    “别动。”他扣住我双手,面色如罩寒霜,“玉带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剧毒,一旦触动机括,磷火喷发,立时引燃,丈许内一切皆会烧为灰烬。”

    我僵住,一刹间,连呼吸也凝固成冰。

    “你最好祈求老天,助我顺利斩杀萧綦,你也可免一死。”贺兰箴轻抚我的脸,笑意渐冷。

    他将一件褚黄丝绦的玄黑披风给我罩上,借着月光,那披风上熟悉的朱红虎形徽记赫然入眼。

    朱红虎符是兵部徽记,褚黄是钦差的服色。

    难道,他们……他们想混作兵部钦差侍从?

    我一惊非小,心念电转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隐约浮出。

    未及细想,贺兰箴已经将我扣住,“跟着我,记着,一步不慎就是毒焰焚身。”

    我手足冰冷,木然随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

    边塞寒冷的夜风吹得袖袂翻飞,远处依稀可见营房的火光。

    此时月到中宵,夜阑人静,我却已经踏上一条死亡之途,不能回头了。

    ——贺兰箴已经动手,萧綦,却仍似不动声色。

    院子里,贺兰箴的一众下属已经候命待发。

    我愕然看见,面色惨白的小叶也在其中,被两名大汉挟着,看似伤重,摇摇欲坠。

    她竟然换上一袭绯红华艳的女装,满头珠翠,云鬓高挽。

    我心中一动,隐隐猜到几分。

    举目四顾,却见四下皆有营房火光,远远绵延开去。

    虬髯汉子走在最前面,随后是小叶等人,我被贺兰箴亲自押解在后,一行八人沿路经过重重营房,巡逻士兵远远见到我们,均肃然让道。每过一处关卡,虬髯汉子亮出一面朱红令牌,均畅通无阻。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是兵部特颁的钦差印信,火漆虎贲令。

    此令一出,如见钦差亲临。

    一路通过的关卡,都有褚黄牙旗矗立在帅旗一侧,上面朱红虎纹映着猎猎火光,鲜艳夺目。

    整个大营依山而建,通过眼前最后一道关卡,便是营外广阔的林地,至通向山脚。

    营中已筑起高达数丈的烽火台,台前三十丈外是主帅登临阅兵的点将台。

    每逢钦差出巡边关,总要举行盛大的阅兵演练,代天子巡狩。

    曾听叔父讲过,阅兵演练将从五更开始,三军阵列校场,主帅升帐点将,燃起烽火,震慑边寇,三军将士在主将统领下列阵操演,显示天朝赫赫军威。

    我抬头望去,那烽火台上硕大的柴堆已经层层叠叠架起,巍然如塔。

    一行人迎面而来,同样以黑色斗篷遮去面容,披风垂下褚黄丝绦。

    “站住!何人擅闯校场重地?”

    “我等奉钦差大人之令,特来检视。”虬髯大汉亮出令牌,沉声道,“令牌在此。”

    对方为首之人上前接了令牌,细细看过,压低声音问道,“为何来迟?”

    虬髯汉子回答,“三更初刻,并未来迟。”

    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略一点头,收下令牌。

    “阁下可是贺兰公子?”那人欠身道。

    我身旁的贺兰箴扮作寻常护卫模样,斗篷覆面,不动声色。

    “主上另有要务在身,先行一步。”虬髯大汉低声道,“我等自当遵令行事。”

    那人颔首道,“人手已经安排妥当,一旦你们动手,我等即刻接应。”

    “有劳诸位大人!”虬髯汉字拱手欠身。

    对方一行人与我擦身而过,火光下,瞧得分明,诸人披风上皆有火红虎形纹。

    果然是钦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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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46: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帝王业 正文 第10章 夺魄

   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校场正中腾起火光浓烟。

    我被那一声巨响震得心惊目眩,猛然回过神来,脱口惊呼,“豫章王——”

    顷刻间惊变陡生,台下烟雾尘土漫天飞扬,情形莫辨,人声呼喝与惊马嘶鸣混杂成一片。

    方才那徐绶将军驻马而立地方,竟已被炸成一个深坑!

    外围黑甲步兵有重盾护身,虽有伤者倒地,看似伤亡不大。惟独徐绶一人一马,连同他周围亲信护卫,恰在深坑正中,只怕已是粉身碎骨,血肉无存。

    方才还是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

    我只觉耳边轰然,脑中一片空白,恐惧和震惊一起翻涌上胸口,冷汗透衣而出。

    正当我摇摇欲坠,立足不稳之际,却见硝烟中,一面黑色衮金帅旗自右翼军中高高擎起。

    帅旗猎猎飞扬,一匹通身墨黑的雄骏战马扬蹄跃出——

    萧綦端坐马上,拔剑出鞘,寒光如惊电划破长空。

    那剑光,耀亮我双眼。

    心中从未有过的激荡,陡然令我不能自已。

    “传令察罕,发动狙杀!”贺兰箴冷哼一声,掉头森然发令。

    “遵命!”侍从领命而去。

    忽听一声“且慢”,虬髯汉子抢步而出,“少主,那狗贼已有防备,只怕有人泄密!”

    “那又如何?”贺兰箴扣住我肩头的手陡然收紧,肩上顿时奇痛彻骨。

    我咬唇,不肯痛呼出声。

    虬髯汉子恨声道,“眼下情形不利,恳请少主撤回人马,速退!”

    “贺兰箴生平不识一个退字。”贺兰箴纵声大笑,狞然道,“萧綦,今日我便与你玉石俱焚!”

    身后众死士齐声道,“属下誓与少主共进退!”

    虬髯汉子僵立,与贺兰箴对视片刻,终究长叹一声,按剑俯身,“属下效死相随。”

    此时忽听场中号角响起,呜咽声低沉肃杀。

    萧綦威严沉稳的声音穿透一片惊乱,在校场上远远传开,“贼寇行刺钦差,乱我边关,死罪当诛!”随着他声音传开,场上兵将立时镇定肃然。

    但见萧綦横剑立马,纵声喝道,“三军听我号令,封锁四野,遇贼寇,杀无赦!”

    刹那肃然之后,全场齐声高呼,“杀——”

    一片杀声如雷,刀剑齐齐出鞘。

    就在这一刹间,异变又起!

    一点火光挟尖促声直袭萧綦马前,萧綦策马急退,火光落地竟似雷火弹般炸开,碎裂的石板四下激飞。几乎同一瞬间,周围兵将群中,几条人影幽灵般掠出。

    刀光乍现,一道黑影凌空跃起,兜头向萧綦洒出一蓬白茫茫的粉雨,漫天石灰粉末铺天盖地罩下,左右两人就地滚到马前,刀光横斩马蹄。

    石灰漫天里,枪戟刀剑,寒光纵横如练,卷起风怒狂潮,直袭向横剑立马的萧綦。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

    然而比这一切更快的,是一道墙——盾墙,冷光森然的黑铁盾墙,仿如神兵天降,铿锵乍现!

    五名重甲护卫,自乱阵中骤然现身,行动间迅疾如电,长刀出鞘,手中黑铁重盾铿然合并为墙,于千钧一发之际挡在萧綦马前,如一道刀枪不入的铁墙,阻截了第一轮击杀。

    一击不中,六名刺客当即变阵突围。

    众护卫齐声暴喝,盾影交剪,刀光暴长,形成围剿之势,与刺客搏杀在一起。

    忽一声怒马长嘶,声裂云霄,萧綦策马杀出重围。

    两名刺客厉声长啸,飞身追击,其余刺客俱是舍了性命,近身格杀,招招玉石俱焚,硬生生将一众护卫缠住,为那两名刺客杀开一条血路。

    那两人一左一右扑到萧綦身侧,铁枪横扫,方天戟挟风袭至,欲将萧綦刺于马下。

    谁都未能看清那一刻,死亡是如何降临。

    只见场中骤然被一道惊电照亮,寒光飞起,一片耀人眼目的亮。

    ——刺客的剑,是血溅三尺;将军的剑,却是一剑光寒十四州!

    电光火石的一击过后,萧綦连人带马跃过,风氅翻飞,长剑雪亮。

    方才交手之处,一蓬血雨正纷纷洒落,两名刺客赫然身首易处,伏尸当场。

    而此时石灰犹未全部落尽,白茫茫灰蒙蒙的粉未,夹裹了猩红血色,犹在风中飘飞,落地一片红白斑斓。

    伏击、交锋、突围、决杀,刺客伏诛——只在瞬息。

    “豫章王妃在此,谁敢妄动——”

    忽听一声暴喝,声震全场,竟是从校场南面烽火台上传来。

    我心头一震,眼前掠过临行前扮作宫装的小叶,恍然望向那烽火台上,果然见一名红衣女子被绑缚在高台,身后两人横刀架于她颈上。

    假王妃,真陷阱,分明是一个诱饵,一个有毒的诱饵。

    众兵将已是刀剑出鞘,闻听这一声,顿时又起哗然,万众目光齐齐投向萧綦。

    台上之人厉声长啸,“萧綦狗贼,若要王妃活命,你便单骑上阵与我决一胜负!”

    此时众兵将已如潮水涌至,将那烽火台团团围住,正中留出一条通道,直达萧綦马前。

    萧綦勒马立定,仰首一笑,“放了王妃,本王留你一个全尸。”

    他语声淡定,蓄满肃杀之意。

    台上之人厉声狂笑,“若杀我,必先杀你妻!”

    我再也忍耐不住,脱口呼道,“不要——”

    话音甫一出口,即被贺兰箴猛地捏住下颌,再也作声不得。

    “你想说什么?”他森然靠近我耳畔,“不要什么,不要救她?可惜你在此处,喊破喉咙他也听不到的。”

    他低笑,“不过,我倒很想看看,他肯不肯为了‘你’,舍命相救?”

    我狠狠一扭头,咬在贺兰箴手上。

    他负痛,反手一掌掴来。

    眼前发黑,口中涌出血腥味道,我立足不稳跌倒,被贺兰强箍在怀中。

    “看,他果真救你去了……”贺兰的声音似鬼魅般传入耳中。

    我被那一掌掴得目眩昏沉,眼前依然发黑,心里却是悲喜莫辨。

    我不要他中计,不要他救那假王妃,可乍听他去救人了……心中却涌上辛涩的暖意。

    萧綦一人一骑已经驰向那烽火台下,台上刺客的弓弩齐齐对准他。

    然而萧綦陡然勒马,一声厉啸,“动手!”

    两侧军阵中,蓦然吼声震天。

    五列持盾士兵,叠作五重盾墙挡在萧綦身前。四块巨石同时从阵中飞起,投向那烽火台四角,所过之处,摧石裂柱,惨呼不绝。那军阵中竟早已设下投石机驽,显然萧綦早已获知他们的计划,设下圈套,只等他们上钩。伏于四角的弓弩手纷纷被激飞的石屑打中,跌下高台,落地非死即伤,更被枪戟齐下,剁成肉泥。

    我猝然闭眼不敢再看。

    眼前碎石飞溅,凶险异常,那“王妃”深陷其中,也不知道死活……他,到底还是动手了。

    萧綦拔剑遥指高台,悍然喝道,“攻上去!格杀勿论——”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颤,震荡不已,为这一声的绝决魄力,也为这一声的冷酷无情。

    好一个豫章王,好一个良人,宁作玉碎,也不受外敌半分胁迫……可如果真的是我呢?若是我在那高台之上,你也一样如此狠心么。

    “可惜,你的死活,他并不在意呢……”贺兰箴恨声咬牙,却带着恶毒笑意,狠狠扳起我的脸,迫我抬头看向前方,“分明不在意,却不能不救,到底是他笼络权贵的棋子,你还很有用,他舍不得丢的,放心!”

    贺兰箴的话,每个字都像毒针直刺我心底,偏偏我明白,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颗何等重要的棋子,只是棋子……所以死活伤残并不那么重要。

    眼前模糊酸涩,隐约泪意被我咬牙忍回。却见此时阵中队列变换,兵士抬了云梯从两面竖起,四下弓驽掩射,左右精兵持短刀登梯攻上,行止训练有素,迅捷勇悍,俱是身经百战之人。高台上一众贺兰死士拼死抵挡,节节败退,一个个被斩于阵前。

    那假王妃被挟着退缩至高台中央,挟她之人厉声高呼,“王妃在我手里,萧綦,你若再敢……”

    他的话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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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46: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被一支狼牙白羽箭截断,箭尖洞穿了他咽喉。

    萧綦的箭,百步穿杨,一箭封喉。

    射出那一箭的人,傲然立马张弓,弓上铁弦犹自颤颤。

    我闭上眼睛,胸口泛起隐隐的痛。

    眼前浮现出多年之前,犒军初见的那一幕,也是那样遥遥的一眼,黑盔白羽,雄姿英发的身影,竟然历历在目……今日往昔,俱在这一刻重叠交织。5

    猎猎长风吹乱我鬓发,似也撩起心底一缕莫可名状的情愫。

    贺兰死士尽数伏诛。

    三军欢呼如雷,当先攻上高台的兵士,小心翼翼带下了那名“王妃”。

    萧綦还剑入鞘,策马驰向前去。

    这一次,他没有护卫,没有侍从,只一个副将随在身后。

    我身后,贺兰箴突然屏息,紧紧扣住我咽喉。

    我陡然张口,发不出声音,一声惊呼被扼在喉间。

    ——不,萧綦,那不是我!

    这一刹那,我悲哀地记起,萧綦甚至不认得我,连我的容貌也不曾瞧过一眼。

    搀扶着“王妃”的士兵已将她送到萧綦马前,离萧綦不过丈许。

    萧綦驻马,那王妃颤巍巍挣脱旁人,向他走去,衣袂鬓发迎风飘拂。

    她抬头,双臂扬起——

    几乎同一时间,默默跟随在萧綦身侧的银甲将军跃马抢出,红缨铁枪横扫,于半空中银光交剪,铿然击飞一物。那病弱的“王妃”纵身一跃,动如脱兔,袖底又是一道寒光射出。

    “她不是王妃!”银甲将军怒道,仰身避过那袖箭,反手一枪刺向她咽喉。

    左右侍卫一拥而上,将小叶所扮的假王妃逼退三丈,枪戟齐下。

    “留下活口!”萧綦策马而至,沉声喝问,“王妃在哪里?”

    我的心几欲跳出胸口,死命挣扎,恨不能大声呼喊。

    但听一声凄厉长笑,“属下无能,少主珍重——”

    最后一个字猝然而断,小叶再无声息,竟似当场自尽了。

    “蠢才!”贺兰箴的镇定冷漠,出乎我意料。

    未待我再看清场中情势,只觉身子一紧,旋即腾起,竟被贺兰箴拖上马背,紧紧挟制在他身前。

    一声怒马长嘶,座下白马扬蹄,冲下隐蔽缓丘,直奔前方校场——萧綦所在的方向!

    人惊马嘶风飒飒。

    晨光照耀铁甲,枪戟森严,一片黑铁般潮水横亘眼前。

    在那潮水中央,萧綦英武如神祗的身影,迎着晨光,离我越来越近。

    越过千万人,越过生死之渊,他灼灼目光终于与我交会。

    我看不清那盔甲面罩下的容颜,却被那目光,直直烙进心底。

    眼前军阵霍然合拢,步骑营重盾在后,矛戟在前,齐刷刷发一声吼,将我们团团围住。

    数千支弓驽从不同方向对准我与贺兰箴——箭在弦上,刀剑出鞘,金铁锋棱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只需刹那即可将这两人一马剁成肉酱。

    萧綦抬手,三军鸦雀无声。

    贺兰箴扼在我咽喉的手,在这一刻开始发颤,渗出微汗,略略施力将我扼紧。

    我笑了,此时此刻他只剩我这唯一的筹码——失去镇定,便已是输了一半。

    “豫章王,别来无恙。”贺兰箴笑得温文尔雅。

    “贺兰公子,久违。”萧綦朗声一笑,目光冷冷扫过贺兰,停留在我脸上。

    强敌近在眼前,他却只望向我,目光深邃淡定,对贺兰箴连眼角也未抬上一下,全未将他放在眼里。萧綦的轻藐,越发激得贺兰箴掌心汗出,指尖发颤。

    他冷哼,捏起我下巴,向萧綦笑道,“王爷且看,我带了谁来见你?”

    萧綦笑意淡淡,目光渐渐森然。

    “分离日久,王爷莫非不认得人了?”贺兰箴连声冷笑。

    我咬了唇,定定望向萧綦,想要将他看个仔细,眼前却蓦然涌上水雾。

    时隔三年,我们真正的初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境。

    此刻,他会如何看我,当我是王妃,是妻子,还是棋子……或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念之间,便是他的取舍,我的生死。

    思及此,心中反而澹定空蒙,无所畏惧。

    我与萧綦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终是无语凝对……这却大大激怒了贺兰箴。他陡一翻腕,将一柄寒气森森的匕首,抵在了我颈上。

    随着他亮出刀械,萧綦身后一众弓弩手刷的将弓弦拉满。

    “王爷!”那银甲将军惊呼出声,正欲说话,却被萧綦抬手制止。

    萧綦的目光幽深,却令我有种奇异的错觉——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的灼烈之下,有着淋漓的痛快和慑服。

    我闭上眼,仿若真的被阳光灼痛,叹息地一笑。

    罢了,生死有命,但求从容以对,不至辱没我的姓氏。

    “你想怎样。”萧綦淡淡开口,听在我耳中,却有如雷击。

    这般问,他便是接受贺兰箴的要挟,肯与他交涉了。

    贺兰箴纵声狂笑,“好,好一对英雄美人!”

    我却再抑不住泪意,垂眸,湿了双睫。

    “其一,开启南门,放我族人离去,三军不得追击。”贺兰箴仍是笑,笑得无比愉悦欢畅,“其二,若想要回你的女人,就单枪匹马与我一战,你若能夺了去,我也绝不伤她分毫。”

    萧綦冷冷一笑,“仅此而已?”

    “一言为定!”贺兰箴冷哼,一抖缰绳,策马退开数步,再次将我挟紧。

    三军当前,万千双眼睛注视下,萧綦策马出阵,白羽黑盔,刺金蟠龙大氅迎风翻飞。

    他缓缓抬起右手,沉声下令,“开启南门。”

    南门外,即是那一片陡峭山林,一旦纵人脱逃,再难追击。

    贺兰箴横刀将我挟在身前,徐徐策马后退,与所余贺兰残部一起退至南门。

    轧轧声过,营门升起。

    森寒刀刃紧贴颈侧,我回眸,与萧綦的目光深深交错……心中怦然,于生死交关之际,竟惊觉心中那一丝绵软……临去匆匆一眼,来不及看清他眼底神色,贺兰箴已掉转马头,驰出营门,一骑当先,直往山间小道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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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47: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帝王业 正文 第11章 生死


    一入山林,横枝蔽日,险路崎岖。

    残余贺兰死士二十余骑冲入林中,三五成队,分散向南奔逃。

    贺兰箴一骑绝尘,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盘山栈道,朝山林深处驰去。

    虬髯汉紧随在侧,其余两骑断后,护卫着贺兰箴驰上山道深处。

    一路全无阻拦,也不见追兵,萧綦果真信守诺言。

    山路盘旋崎岖,交错纵横,他却轻车熟路,显然早已选勘过方位,布置好了接应退路。

    “少主,那狗贼追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见踪影。”虬髯汉纵马上前。

    贺兰箴猛一勒缰,回头望去,只见林莽森森,山崖险峭,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山风呼啸不绝。

    我心底顿时一凉,难道萧綦没有追来……这念头乍一浮现,冷汗立出,我竟慌了神。

    “莫非那狗贼知难而退了?”另一人冷冷道。

    我狠咬住唇,竭力镇定,压下心中纷乱念头——到这一步,生死已不足惧,还有什么值得惶恐。

    可是,真的没有惶恐吗?分明已经心如刀割……仿佛又回到被赐婚的那一刻。

    当日父亲看着我凤冠霞帔走出家门,看着我形只影单远赴晖州,没有一句挽留。

    今日我被贺兰挟持出逃,命在顷刻,萧綦却没有追来。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终究放开了手,放弃了我,眼睁睁看我沉入深渊。

    我所惶恐的,不是生死和婚姻,只是那一刻被放弃的滋味……被放弃,被至亲之人放弃。

    枉自挣扎许久……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个早已被放弃的人。

    刹那间,一念洞明,万念俱灰。

    “少主……”虬髯汉方欲开口,贺兰箴却一抬手,示意噤声,只凝神侧耳倾听。

    一时间,山风呼啸过耳,盖过了所有声音。

    贺兰箴脸色凝重异常,“萧綦手段莫测,大家小心戒备,不可大意。”

    虬髯汉应道,“少主放心,前面过了鹰嘴峪、飞云坡,就是断崖索桥,我们的人已在桥下接应。此段河道湍急,顺流而下,不出半个时辰就可越过边界。”

    “很好,其他人从南面引开追兵,料那狗贼意想不到,我们会走这条水路。”贺兰箴冷冷一笑。

    我心下发寒——众人为他舍生拚命,他却一心让他们送死,为自己换来生路。

    贺兰箴扬鞭催马,一行人疾驰向前,山路越发险峻。

    劲风如刀,狠狠刮过我脸庞,吹得鬓发散乱飞舞。

    我被贺兰箴紧紧箍在怀中,裹在他披风下,耳畔颈侧都被他的气息包围。

    “害怕了,就抓紧我。”他突然在我耳畔低声说。

    语声低沉,听在耳中,我却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识。

    花月春风上林苑,我和哥哥,和子澹……也曾并肩共骑,亲密无间。

    那个白衣飞扬的少年,也曾低头在我耳边说,“别怕,抓紧我”

    我一时恍惚,心中酸楚。

    山路陡转,眼前霍然开朗,一座栈桥凌空飞架断崖。

    崖底水声拍岸,似有激流奔涌。

    虬髯汉纵马上前,探视片刻,回首喜道,“就是这里!垂索已备好了,属下先行下去接应。”

    贺兰箴长舒一口气,“好,小心行事。”

    眼看着虬髯汉下马,捡视桥边垂索,我再强抑不住身子的颤抖——这一去,离疆去国,难道我真要被贺兰箴挟去塞外,难道就此身陷敌虏,再无自由?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死也死在中土!

    忽听贺兰箴俯身在我耳边一笑,“如此甚好,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轻飘飘一句话,我的泪竟夺眶。

    这个人,总能一语刺破我心中最大的隐痛,刺得我鲜血淋漓。

    恨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腾起。

    “总有一天,我必亲手杀你。”我咬牙,字字发自肺腑。

    贺兰箴纵声长笑。

    笑声未歇,破空厉响骤起!

    劲风,惨呼,溅血之声不绝!

    “少主小心!”虬髯汉高声示警,翻身跃上马背,如风驰回,将贺兰箴挡在身后。

    几乎同时,贺兰箴回转马头,俯低身子,将我紧紧按住。

    身后枣红马上,那名负弓善射的侍卫,一头栽下马来,滚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颈项,箭尾白羽犹自颤颤。

    猩红的血,大股大股从他口鼻涌出。

    那垂死的面孔上,口鼻扭曲,双眼瞪如铜铃。

    贺兰箴铿然拔刀,怒喝道,“东南方向!”

    虬髯汉子闻声回头,反手抽出一支箭来,张弓开弦,遥遥对准东南方。

    我霍然抬头,大叫,“小心——”

    一箭脱弦而去,没入林莽,毫无声息。

    东南方只有一条小路从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却被一片低矮树丛遮蔽。

    “人在树后!”另一侍卫纵马冲出,三支袖箭连环射向树后。

    贺兰箴惊喝,“回来!”

    他话音未落,又一声疾矢厉啸,破空而至!

    那一箭之力,竟将马背上的人朝后掼倒,一头栽下马来,头颈触地,当场气绝——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从前至后贯穿。

    这一次,连我都瞧得清清楚楚——箭不是从林后小路射来,而是,从那高高的坡顶射下。

    仰首间,只听怒马长嘶,声裂云霄。

    一匹通体如墨的神骏战马,凛然立于坡顶,居高临下,扬蹄俯冲而来,一路踏出尘泥飞溅。

    马背上,萧綦横剑在手,一身甲胄光寒,风氅翻卷如鹰展翼。

    马踏雷霆万钧,人挟风雷之势。

    一人一骑,仿如血池修罗,人未至,杀气已至。

    “少主先走!”虬髯汉子策马掉头,拔出九环长刀迎上,纵声怒吼,“狗贼,与我一战!”

    贺兰箴夹马跃出,抢上仅容一骑通过的栈道,直奔栈桥。

    恰此时,萧綦飞马已至,与那虬髯汉迎面交锋。

    剑作龙吟,刀环震响,金铁交击之声划破长空,天地间一道雪光迸起。

    山道狭窄险峻,两骑战在一处,狭路相逢勇者胜——刀剑交击之间,招招都是舍命急攻,杀伐凶狠,险象环生!陡然一蓬猩红溅开,不知是谁血洒当场。

    我心胆俱寒,眼前一片刀剑寒光,身上钳制却骤然一松。

    贺兰箴放开我,勒马立定,反手搭箭,从背后对准了萧綦。

    “不——”我惊呼。

    萧綦与虬髯汉刀剑交剪,背后空门大开。

    贺兰箴弦开满月,蓄势已足。

    我合身扑上去,用尽全力,一口咬在他手腕。

    贺兰箴吃痛一颤,一箭脱手射出,偏了准头。

    那一箭,斜擦萧綦脸侧飞过。

    齿间尝到皮肉绽裂的感觉,浓重血腥气直冲脑中。

    “贱人!”贺兰箴怒发如狂,翻手一掌击落我后背。

    只觉肺腑剧震,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喷出,我眼前骤然发黑。

    却见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萧綦错马回身,手中剑光暴涨,一道寒芒裂空斩下!

    ——漫天血雨如蓬,虬髯汉的头颅冲天飞起。

    萧綦跃马,从当空血雨中跃过,盔上白羽尽红。

    眼前一幕,慑人心魄,却令我精神一振,于奄奄中奋力抬头,对他微笑。

    又有腥热冲上喉头,我强忍不及,呛出一口血,衣上洒落点点猩红。

    贺兰箴已退至栈桥边上,跃下马背,一手挟了我,横刀而立。

    桥头居高临下,栈道仅容一人通过。

    我已摇摇欲坠,被贺兰箴一手挟住,再没有力气站立。

    “你不是要与我一战么。”萧綦跃下马背,缓缓抬剑,藐然冷笑,“萧某在此,尽管放马过来。”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举的剑锋上,杀气森然,不可逼视。

    他周身浴血,整个人凛然散发无尽杀意,人如锋刃,剑即是人。

    贺兰箴扣紧我肩头,指节发白,似在竭力压抑仇恨怒火。

    两人对峙,片刻亦是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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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47: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贺兰箴开口,却是轻忽一笑,“我改变心意了,下次再战。”

    他洒然随意,似在谈风论月,“眼下,是要这女人,还是要我的命……你选。”

    萧綦凝立不动如山,正午阳光将他眼中锋芒与剑尖寒芒,隐隐连成一线。

    “本王都要。”他一字一句开口。

    贺兰箴的指尖骤然扣紧,旋即仰天大笑。

    笑声中,弥散在两人间的杀机,似令周遭霎时成冰。

    萧綦一步步近前。

    贺兰箴的手悄然滑向我腰际,扣住了腰侧玉扣。

    我悚然大惊,脱口呼道,“不要过来!”

    语声未落,两人身形已同时展动。

    寒光交剪,刀锋擦着我鬓角掠过。

    剑气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这一切,都不若腰间喀的一声轻响可怖——

    贺兰箴一刀虚斫,将我挡在身前,趁势倒掠而出,弹指触动我腰间玉扣。

    一束银丝从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紧扣在贺兰箴手中。

    我骤然明白他的布置——玉带中磷火剧毒可焚尽三丈内一切,他以银丝牵引机关,待自己飞身跃下栈桥,避开三丈之外,手中银丝自断,引发磷火焚身,我与萧綦俱会化为灰烬。

    我霍然转头,与贺兰箴冷绝目光相触。

    “王儇,来生再见!”他目中凄厉之色一闪而过,扣了银丝,纵身跃下。

    “不必!”我咬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张臂抱住了他。

    身子骤然腾空,风声过耳。

    “王妃——”萧綦抢到桥边,凌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断。的b5

    转瞬间,我全身凌空,随贺兰箴悬于桥下吊索。

    贺兰箴脸色惨白,单凭一臂悬挽,阻住下坠之势,额上汗出如浆。

    “我身上有磷火剧毒。”我仰面望了萧綦,微微一笑,“你快走……”

    萧綦一震,脸色剧变,决然探身伸手,“抓着我!”

    我摇头,“你快走!我与他同归于尽!”

    “好,好一个同归于尽……”贺兰箴蓦的大笑,扬手将银丝一扣,“萧綦,我们恩怨就此了断!黄泉路上,你也一起来吧!”

    我骇然,低头见银丝急速收紧。

    萧綦半身探出,勃然怒喝,“手给我!”

    他甲胄浴血,凛然生威,眼底是不容抗拒的决绝——生死一念间,我再不能迟疑,猛然将心一横,奋力挣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腰间银丝骤紧——就在这一刹那,眼前匹练般剑光斩下!

    骨头断裂之声脆如碎瓷。

    一蓬猩红喷溅我满脸。

    贺兰箴的惨呼凄厉不似人声,渐远渐杳,急速向桥底坠去。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一发力,将我凌空拽起。

    一拽之力,将我与他双双掼倒。

    我跌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腰间玉带完好,银丝的彼端赫然连着一只齐腕斩下的断手,贺兰箴的断手!

    萧綦一剑斩断了贺兰箴扣住银丝的手。

    “好了,没事了……”一个低沉温暖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一边小心翼翼除下我腰间玉带。

    我怔怔抬头,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颜,却只看到身上、手上,到处是血……天地间一片猩红……

    火,惨碧色的火,笼罩了天地,呼呼的风声刮过耳边,忽然一道剑光陡然掠起,天地间俱是血红一片,大股大股的鲜血如洪水一般涌来,即将没顶……

    我极力挣扎,神智渐渐清明,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仿佛置身惨碧色大火之中,全身痛楚无比,稍稍一动,胸口便传来牵心扯肺的剧痛。

    混沌中几番醒来,又几番睡去。

    梦中似乎有双深邃的眼睛,映着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不时抚在我额头;朦胧中,是谁的声音,低低同我说话?

    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只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便渐渐安宁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睁开眼。

    床幔低垂,烛火摇曳,隐隐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深深吸一口气,触摸到柔软温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梦中。

    那一场噩梦是真的过去了,此刻我安然躺在床榻上,真的已经安全了。

    方才的梦里,血光剑影,风声呼啸……我蓦然一颤,想起口中满是腥热血肉;想起剑光纵横,刀锋掠鬓而过;想起纵身而下,身在虚空……想起那双坚定有力的手臂。

    那一刻,我身如断羽,即将堕向死亡之渊,却是那一剑,横空斩断死亡的触手,将我从黄泉路上抢回,抢回那温暖坚实的怀抱。

    垂幔外似有人影晃动,低沉的男子声音隐隐传来,“王妃可曾醒来?”

    “回禀王爷,王妃伤势已有好转,神智还未清醒。”一个老者的声音回答道。

    “已经三天了,她身受内伤,只怕经脉受损。”那声音透出忧切,竟然是萧綦么。

    “王爷勿忧,那一掌虽是伤在要害,但掌力未用足三成,不至损及心脉。只是王妃脉象微弱,伤病郁结已久,不能用药过急,否则反受其害。”

    外面良久无声,只有浓郁的药味弥散,我勉力抬手,想掀开垂幔,却没有力气。

    只听沉沉一声叹息,“若是贺兰箴那一掌用了全力,只怕她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这是谁的声音,不是方才的老者,也不像是萧綦。

    “此番是我大意轻敌,此时想来,仍觉后怕……”萧綦的声音透出自嘲的笑意,“想不到我半生戎马,喋血无数,今日也知后怕。”

    “末将只知道,关心则乱。”

    萧綦低笑了一声。

    “王爷,那贺兰余孽……”

    “此事明日再议,你退下吧。”

    “是。”

    外头再无声息,良久沉寂。

    我隔着床幔望去,隐隐见一个挺拔身影,映在外头屏风上,侧颜淡淡,轮廓有如斧削。

    那侧影凝立不动,似乎隔了屏风,正凝望我所在的内室。

    我亦屏息凝望那身影。

    关心则乱,这四个字浮上心头,双颊渐觉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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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08:48:00|来自:广东省汕头市 | 显示全部楼层
帝王业 正文 第12章 爱憎


   垂帘动,珠玉簌簌有声,他的脚步声转入内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侧首看着他,心里怦怦急跳,似惴惴又茫然。

    他凝立不语,隔了一道素帷静静看我。

    五月间的天气已换上了轻软的烟罗素帷,隔在其间如烟雾氤氲。

    我看他,隐约只见形影;他看我,也只怕不辨面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静谧,药香弥漫。

    他抬手,迟疑地抚上罗帷,却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越发跳得急了,一时竟满手是汗。

    “我有愧于你。”他蓦然道。

    他语声沉缓,却令我心中一窒,屏住了气息听他说下去。

    “王妃,我知你已醒来……我对你不住,若愿给我机会弥补,你便开口;若是不能原谅,萧綦自愧,必不再惊扰,待你伤好,立即遣人送你回京。”

    一句话,掀起千重浪,我静静听着,心底却已风急云卷,如暴雨将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质问责备,他已自称“有愧”,一句“对不住”,触动我心底酸楚,百般滋味都纠结在了一处;甚至,我还未曾想好怎样面对他,怎样面对彼此间恩怨重重,他却已为我预设好了选择——我只需要选择开口,或是沉默,便是选择了原谅,或是离去。

    何其简单。

    真的如此简单吗?

    隔了罗帷,我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纠结酸痛的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负手沉默,并不看我。

    一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沉香缭绕。

    这是何其决绝,何其霸道的一个人,要么原谅,要么离开,不容我有含糊的余地。我该愤怒的,可是偏偏,他给出的选择和我想到了一处,或者原谅,或者痛恨,从没有想过第三条路可走——这一刻,我们竟默契至此。

    他已伫立良久,等待我的选择,等待我开口唤他,或是继续沉默。

    望着他模糊身影,万千慨然,终于化作无声一叹。

    他转身,向我望过来,隔了罗帷竟也能感觉到那迫人的目光。

    我一时窒住,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忘了开口。

    片刻僵持沉寂,他一言不发,断然转身而去。

    “萧綦。”我脱口唤出他的名字。

    这一开口,才发觉我的嗓音低哑,力气微弱,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他没有听见,大步走向外间,眼前便要转出屏风。

    我恼了,尽力提起声气,脱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顿,蓦的驻了足,怔怔回头,“你,叫我站住?”

    这一声耗尽气力,牵动胸口伤处,我一时痛楚得说不出话。

    他大步赶过来,霍然掀起罗帷。

    眼前光亮骤盛,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双深眸里去——这双眼,就是这双眼,悬崖之上惊彻我心魄,昏迷中不断在我眼前掠过似能洞彻生死,包容悲欢,予我无穷尽的力量与安定。

    此刻这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

    四目相对,各自失神。

    “不要动。”他蹙眉,按住我肩头,转头传唤大夫与侍女。

    大夫、医侍、婢女匆匆进来,满屋子的人忙着端药倒水,诊脉问安,耳边一片颂吉之声。

    料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惨淡难看,转头向内,不想被他看见。

    大夫诊脉片刻,连声恭喜大安。医侍端了药上来,两名侍女上前欲将我扶起。

    却听他道,“药给我。”

    他侧坐榻边,极小心地扶起我,让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将我包围,隔了衣襟,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

    “这样舒服么?”他扶住我肩头,低头凝望我,目光温和专注。

    我顿觉脸上发烫,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一场伤病竟将我变得这样胆小了,我低头,忽觉暗恼,为什么要怕他……一时倔傲心起,我蓦的抬头,迎上他目光。

    原来他是这样子的……轮廓如斧削,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看够了么?”他看着我,不掩揶揄,“看够就喝药吧。”

    我连耳后也发烫起来,只怕脸上已是红透,索性大大方方将他从头看到脚。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转头道,“并没有三头六臂。”

    他朗声大笑,将药碗递到我唇边,一面看着我喝,一面轻拍我后背,落手极轻,也笨拙之极。

    我低头喝药,背后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心里不知为何,软软的,似塌下去一个地方。

    药味很辛涩,我皱眉喝完,立即转头道,“蜜水。”

    “什么?”他愕然,我亦呆住……往日在家,母亲知道我怕苦,每次喝过药,总是立即递上雪莲蜂浆调制的蜜水。我低头,想起母亲,想起父亲和哥哥,泪水不由自主涌上。

    泪水坠落,溅在他手背。

    一路凶险,命悬顷刻的关头,都不曾落泪……而此时,在他面前,我竟无端落了泪。

    他沉默,放下药碗,伸手替我拭泪。

    手指触到脸颊,我一颤,随即低下头,任由他掌心粗砺的皮肤抚过我脸颊。

    “没事的。”他柔声道,“良药苦口,睡一觉醒来伤势又会好很多。”

    口中药味仍觉辛涩,心头却不那么酸楚,渐觉温暖安稳。

    “睡吧。”他将我放回枕上,握住我的手,点点暖意从他掌心透来……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一时错觉,眼前模糊见到小小的子澹,如幼时一样伏在我榻边,踮起足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趴在我耳边细声说,“阿妩妹妹,快些好起来。”

    鼻端一酸,我睁眼看他,却见子澹的面容渐渐模糊,隐约显出萧綦的眉目。

    在此刻,是谁抚着我额头,又是谁在握紧我的手……

    之后数日,我总在药效下整日昏睡,内伤旧疾似乎日渐好转。

    偶尔清醒的片刻,我会期待从侍女口中听到萧綦的消息。

    但是,他并没有来过,自那日离去就没有再来过。

    只有一名姓宋的将军,每日都奉命前来询问医侍,将我的情形回报萧綦。

    侍女说王爷军务繁忙……我默然以对,分不清心中晦涩滋味,究竟是不是失落。

    或许原本就不该存有期许,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清醒之后,我最想知道两件事,一是京中是否已经得到我脱险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二是贺兰箴一党是否伏诛。那日,贺兰箴断腕坠崖,惨烈景状历历如在眼前。当时在崖上,我随他一起跃下,满心都是与之俱忘的恨与杀意。想来我是恨他的,那一路上的屈辱,均是拜他所赐。

    至今颈上、臂上还留着他扼伤的痕迹,受他那一掌的内伤也还未愈。

    昏迷的噩梦里,我时而见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见到他满身浴血,坠向无底深渊。那么高的悬崖,又被斩断一臂……想来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了。

    然而,我记得大夫的话,“所幸这一掌未用足三成力道,否则……”

    狂怒之下的一掌,他只用了三成不足的力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手下留情,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良心复苏。这些疑问,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当日种种,当初立誓杀他的恨意,不觉已淡去,徒留怜悯与怅然。

    我记得,那一天,死了那么多人。

    先是校场之上血肉杀戮,朝廷钦差命丧当场;继而是山中栈道,夺路追杀,萧綦以一人之力接连斩杀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离的头颅、断臂、热血……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甚至想也不曾想过这般景像。的ad

    真正目睹那一幕,我并没有昏厥,甚至没有惊恐失措。

    从前在御苑猎鹿,第一只鹿被哥哥射到,献于御前。太子妃谢宛如看到死鹿,只一眼便昏厥过去。皇上感叹,称太子妃仁厚,姑姑却不以为然。

    想来,我一定是不仁厚的。

    朝廷钦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行刺豫章王,事败身亡……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震动,京中只怕早已掀起万丈风浪。萧綦会如何上奏,父亲如何应对,姑姑又会如何处置?

    我虽神志昏沉,心中却清醒明白,前后种种事端,翻来覆去地思量,隐隐觉出叵测,似有极重大的关系隐藏其中。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被他们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里。

    萧綦不来,我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

    可这些人通通只会回答我两句话,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一个个屏息敛声,畏我如虎狼,真不知萧綦平日是怎样严酷治下。

    只有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年少活泼些,偶尔能陪我说说闲话,也不过是有问便答。

    烦闷之下,我越发思念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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