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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娴《流浪的面包树》(面包树系列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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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米儿穿一袭宽松的白色长袍,戴着一个浏海齐肩直假发,从开场的时候开始,便一直坐在舞台中央一把高靠背红丝绒的扶手椅里。

舞台上只是打亮了几盏灯,然而,汗珠还是从她脸上滚滚掉落。透过麦克风,我们听到她唱每首歌时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无数次短暂的停顿。可是,谁又会介意呢?

该来的人都来了,她的家人、歌迷、朋友。贝多芬也来了,忠心地蹲在台下,沉醉在主人最后的歌声里。人太多了,我和小哲,还有大虫,也只能够留在控制台上。

从来没有一个演唱会是这样的,大家拍着掌,流着惜别的眼泪,偶然还听到低声的啜泣。舞台上那颗闪耀的明星,却执意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向人生的终点。

她开始唱《花开的方向》。唱完了最后一句,她合上了眼睛。

她合上眼睛的时间很长很长,我们渐渐听不到她的气息。

音乐早已停了,在漫长的等待里,葛米儿的三个姐姐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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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间,葛米儿的膝盖摆动了一下,眼睛缓缓张开,望着她三个姐姐,调皮地说:

「我没有走,我还在这里,我还有一首歌要唱呢!」

我们都笑了。

「我闭上眼睛,只是想永远记住这一刻。」她微笑着说。

然后,她吸了一口气,说:

「开这个演唱会的理由是自私的,不是要你们永远记住我,而是希望你们陪我走最后一段路。我唯一害怕的,是离别的寂寥。」

停了一会儿,她说:

「生命短暂得有如清晨的露水,我要感谢所有爱过我的人: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歌迷、我的情人。我只是要去过另一种人生。我会想念你们。」

她喝了一口水,继续说:

「我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是没有时间的,当你们感慨时光流逝的时候,我还是会像现在这么年轻。这是我暂时想到的,唯一的好处。」

停了很久之后,她微微喘着气,说:

「时间对于要离开的人,总是太仓促了。当我知道自己有病的那一刻,我决定要唱着歌,走向人生的终点。在自己的歌声中离开,是多么幸福的离别?」

台下传来了悲伤的啜泣声,我泪流满面,旁边有人递上一条手绢给我。我回过头去,看见了杜卫平。一阵悲伤涌上心头,我抿着嘴,用手绢掩着脸,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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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要唱最后一首歌了。」葛米儿虚弱地说,「谢谢林方文,为我写了一首挽歌。我也许是唯一一个人,可以自己唱挽歌的。」

她换了一个姿势,看了看跟乐队坐在一块的林方文,说:「很不公平啊!大家以为林方文死了,原来他没有死,我却要死了。」她停了一下,接着说:「死了的动物,有时会成为宠物罐头,幸好,死了的人不会。」

观众席上传来一阵阵笑声。

然后,葛米儿站了起来,走到台前,钢琴和小提琴的旋律从台下丝丝缕缕地升起,她的手拈着麦克风,用她低沉的声线,唱出自己最后的歌。

我的故乡,在遥远的岛国

落日,染红了岩礁

点亮了九重葛和木槿

面包树又落下一片叶子了

我以为人生

会像花开一样灿烂

会闪烁一如星辰

世上,如果真有幸福的离别

我好想唱着歌,走向人生的尽头

不要为我流泪,明年

花开,我还会一样年轻

我要去的地方,没有岁月

也没有苍老

虽然生命

有如木槿,朝开幕落

但花开之日,滋养我,有你的爱

我害怕的,只是离别的寂寥

不要为我流泪

岁月流逝,坟墓只是一个关口

有一天,我们都会相叙

我想你明白:最美好的爱,是成全

成全你去寻找你的快乐

我们有过一生中最热烈的时光

今后,我是繁星,永远为你明亮

我是飞鸟,为你翱翔

我不在遥远的故土

我在你身边

离别纵然寂寥,但我的爱

不要为我流泪

音乐停了,舞台上的灯一盏盏熄灭。葛米儿回到那把扶手椅里,载着扶手椅的升降台缓缓沉下去,然后消失了影踪。

所有年轻的告别,都不可能是幸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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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了化妆室的门,贝多芬走过来,舐了舐我,然后回头蹲坐在葛米儿身边。它那双让人心软的眼珠,一直盯着主人。

房间里放满了朋友和歌迷送来的花,全是黄玫瑰,是葛米儿要求的。白花悲伤,黑花哀愁,只有黄花,是离别,也是重逢的颜色。

这一刻,葛米儿坐在梳妆台前面,沉思默想。

「嗨!累不累?」我走到她身边。

她张开眼睛,疲倦地微笑:「有一点啊!」

「你今天的表现很精采。」我靠着梳妆台坐下。

她灿然地笑了:「我没想到我可以唱完呢!」

「你跟林方文谈过了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

「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

「你还在生他的气吗?」

「他不是很自私吗?那些日子,我每天用回忆来折磨自己,我数不清自己在夜里哭过多少遍,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而他却逍遥快活!」

「可是,你又有什么损失呢?」她忽然说。

我望着她,哑然无语。

她继续说:「你不也是过着另一种人生吗?而且比从前丰盛。要不是以为林方文死了,你也许还是从前那个程韵,以为爱情是人生的全部。」

我没好气的说:「你是他派来的吗?」

她笑了:「你还爱他吗?」

「一点都不了。」

「真的吗?」她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我不会再跟他一起。」

「谁能够说得那么肯定?」

「我能够。」

「你已经爱上杜卫平了?」

「我和林方文,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看起来,已经太遥远。」

「程韵,」她呼了一口气,虚弱地说:「人要对自己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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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也对自己诚实。」我哽咽着说,「这一次,他也不是为我回来的。」

「那是因为我要死了!难道你想跟我交换吗?如果你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他也会回来的。他不是叫他姐姐拿钱给你吗?他一直也很关心你。」

「已经过去了,我们再没可能。」我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真是愈来愈固执。」

我笑笑说:「我是的。」

然后,她说:「我今天早上用电话告诉了威威。」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他?」

他微笑打趣说:「也许我一直恨他吃了我们养的那只鹅。」

我笑了:「他怎么样?」

「他哭得很厉害,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

「他会来吗?」

「他搭中午的班机来。」她沙哑着声音说。

我拍拍她的肩膀:「看他对你多么好!」

「林方文应该在外面的,你出去跟他谈谈吧!我换了衣服就出来,我们一起去吃东西。我饿坏了!」她摸着肚子说。

「嗯。」我站起来。

她忽然问:「我会不会太晚才通知威威?」

我看看墙上的钟,说:「不会的,从澳洲来这里,八小时飞机,他应该差不多到了,快点换衣服吧。」

她照着镜子,在镜子里向我微笑:

「那我要换一个化妆,这个妆太浓了。」

我拉开了门,贝多芬突然走上来,咬住我的裤脚,我吃惊地望着它,想要把它甩开,它还是咬住不放,我用手把它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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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在走廊的墙上,打从心底害怕起来。被贝多芬咬着,是意味着我会有什么不测吗?我太迷信了,竟然相信那么无稽的事情。

林方文跟乐队的人一起,看见了我,他走过来。

「你的脸色很苍白,你没事吧?」他问。

我摇了摇头,说:「那首歌写得很好,但愿我也有一首这么动听的挽歌。」

「我倒宁愿用不着写这首歌。」他说。

「威威正在赶来。」我说。我看见

「很久没见他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看见他皮肤黑黑的,头发短而鬈曲,还以为他是土著。」我笑笑说。

「我在海上被救起的时候,已经暴晒了几天,人们也以为我是土著。」

我们相视而笑了。

「什么时候回去斐济?」我问。

「还没决定。」他说。

「还会潜水吗?」

「为什么不?」

「你不怕死吗?」

他朝我微笑:「怕死便不会回来。」
2008-4-9 21: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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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女朋友是法国人。」我说。

「是的,她在普罗旺斯出生。」他说。

「普罗旺斯?」我喃喃地说,难以相信世事竟然如此巧合。在我们分开的岁月里,却好像曾经打了个照面。

「你去过那里吗?」他问。

「还没去过,也许会去。」我说,「你呢?」

他摇了摇头。

「你什么时候会结婚?」我问,「那个小女孩很可爱,你们看起来像一家人。」

他窘迫地笑了笑,又有些难过。

我们终于能够和平共处,却已经没法回到从前的时光了。

化妆室里,突然传来贝多芬在门边呜呜咽咽的声音,听起来像哭声。林方文和我冲了进去。

葛米儿伏在那张梳妆台上,手里还拿着一个落妆的棉球,已经没有气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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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白船载着葛米儿的骨灰在熹微的晨光中出发,航向贝卡礁湖。

船停了,她的家人把她的骨灰撒向海里,这是她的遗愿。

谁又会想到,最后长眠在那片美丽的礁湖底下的,是葛米儿?

我坐在窗边,把摇铃抱在怀里。那天在告别演唱会上,当最后一首歌唱完,我回过头去,已经不见了杜卫平。

每天早上,当我离家上班,无数陌生人打我身边走过,我才忽然明白了生命里的缺失。我以为爱情是一个人的事,对他的思念却无助地在心里千百次回荡。

他还会回答我的呼唤吗?我轻轻摇了摇手上的摇铃。

突然之间,门铃响了,我以为是他,连忙跑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只是一个送包裹来的邮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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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在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听到了一点声音。我走出去,看到杜卫平在厨房的流理台上,刀法优雅地切着一棵新鲜的椰菜。

「你回来啦?」我轻声说。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微笑说:「你吃了饭没有?我买了鱼和菜,还有龙虾,很快可以吃了。」

他终究是听到了我的呼唤。

我走上去,把自己挂在他背上。深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他掀开盖子,灵巧地把一只龙虾「咚」的一声扔了进去,一眨眼便已经把鱼煎得芳香四溢,还煮好了一锅菜汤。我看着这个男人以无比的柔情为我烹调一顿庆祝我们重聚的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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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啦!」小哲跟我说。

「明天见。」我说。

地上叠满了书,我和小哲整天忙着把今天送来的新书分门别类。

小哲走了,我把阳台的门关上,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我闭上了眼睛,有好几秒钟,脑里一片空白,也许是太疲倦的缘故吧。

我靠在墙上,看着我的书店。面包与花草茶的芬芳依然在空气里飘荡,有那么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梦想是我的。对于人生,我也不应该有什么苛求了。

邮差那天送来的包裹,是一卷录影带。

我把录影带放进电视机里。

葛米儿站在告别演唱会的舞台上,对着镜头微笑摇手,说:

「嗨!程韵!没想到还会见到我吧?我们正在彩排。那首挽歌,林方文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想送给你留念。」

岁月流逝,坟墓只是一个关口

有一天,我们都会相叙

我想你明白:最美好的爱,是成全

成全你去寻找你的快乐……

林方文手上的那把「蝴蝶牌」口琴是我们刚相识的时候,我做兼职储钱买给他的,没想到他还留在身边。

看着他低着头,凝神吹着歌,拿些青涩岁月的回忆忽尔穿过岁月在我心中鲜明。

歌唱完了,他向我再道一次再见。

他便是这么可恶的,总是要让我流泪。


35

那一年,在布列塔尼,当夜空上最后一朵烟花坠落,我仰望飘渺的穹苍,恳求上帝,让我许一个愿:

只要他一息尚存,

我的爱是微不足道的,

随时可以舍弃。

在天国与人间,请容我斗胆交换,只要他活着回来,我答应不再爱他。

离别纵然寂寥,我没有胆量不守信诺。

最美好的爱,是成全。我爱的人,又是否理解,我是卑微的小鸟,收起高飞的翅膀,用我的遗憾,成全了他的归来?

(全文完)
2008-4-9 21: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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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做人要诚实。
2008-4-18 11: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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